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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說」小說?
──And the Soul Shall Dance的敘事觀點

  英國的路伯克﹝Percy Lubbock﹞在其著作《小說技巧論》﹝The Craft of Fiction﹞提到,「我認為小說寫作的複雜技巧問題,關鍵全在敘事觀點﹝point of view﹞──及敘述者與故事的關係上。」台灣當代名家白先勇也十分重視敘事觀點的問題,甚至在《台北人》一書中實驗各種發聲位置對於小說風貌的影響。顯然,對許多批評家和作家而言,敘事觀點幾乎被視作為小說最獨特、最重要的技術之一。
  〈And the Soul Shall Dance〉這篇小說在敘事觀點上也有一些特別的地方值得思考,透過以下的討論,我們將試圖去探討:這篇小說採取什麼樣的敘事策略?為什麼?以及,我們將進一步評價作者的策略是否收到了應有的效果。甚至我們或許可以透過這種技巧上的分析,去逼近作者所欲傳達的信念。

一、話語的角度

  整篇小說主要在敘述一個家庭的婚姻暴力。特別的是,它的敘事者與這整起事件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關聯,是個徹徹底底的旁觀者。敘事者是另外一個家庭的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我們透過她的眼光去觀察、去揣測,漸漸地看清整件事情的樣貌。不過,這個敘事者並不是那麼單純──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已經是事件的三十年後了。年屆四十的Masako回想並敘述她九歲時的那段遭遇,這個設定為往後的敘事邏輯埋下了一些伏筆。
  小說的第一段直到第四行為止,我們都可以明顯地看出說話者正是四十歲的Masako。可是,從她一個個點名說哪些人已經亡故、Mr. Oka應該已經死亡的那句話起,我們便隱隱然發現一個九歲小女孩的腔調開始出現。﹝一個名字一個名字點名,這不正是小孩子扳著指頭在數數的狀態?﹞自此以後,整篇小說幾乎便以她的聲音作為主要的敘事者了。不過,這並不是個單一的、絕對的敘事角度。在這九歲小女孩背後,我們不應當忘記還有一個真正的敘事者在那裡,而她也時常在故事裡穿梭出沒,出奇不意地收起她稚嫩的嗓音與眼光,代之以一種較為世故、銳利的神情。

二、為什麼?

  這三個字問來容易,回答卻可能要費上許多筆墨了。首先,為什麼是其他家庭的人來觀察這件事情?這點,是相呼應於它的劇情架構的。為了使Oka夫婦的衝突「事出有因」,所以作者安排了一段妻亡遺女、妹代姊職的情節,這個「遺女」﹝即Kyoko-san﹞的背景,使得作者很難選擇她作為敘事者──除非故事要從遷移來美國之後再來寫,但若是如此,後面逃到別人家避難的情節就很難週轉了,因為很難去解釋另外這個家庭究竟所謂何來,故事的力道也會減弱許多。
  那選擇被害者﹝妻子﹞或者加害者﹝丈夫﹞作為主角呢?這或許也不會是個太好的選項。這篇小說的核心是婚姻暴力事件,則這整個暴力過程中,兩造的心理狀態都會是關鍵,如果選擇了其中之一作為敘事者,那豈不是先亮了一半的底牌?而且所有情節、設定恐怕都要隨之翻新,無法再繼續留在現行的框架之下了。
  因此,將敘事者安插在另外一個家庭,就明顯地具有很多優勢了。另外這個家庭存在的合理性便無須多加解釋﹝誰會去質疑一個說故事的人為什麼存在?﹞;所有那些情緒上或者肢體上的暴力,也因為「隔一層」而可以用更含蓄、暗示的手法來表現﹝故事中的所有傷害行為也果然都在讀者看不到的暗處進行﹞;而這種相對客觀、疏離、沒有利害相關的視角,也能增加角色的說服力。那,這個家庭的誰最適合擔當這個任務?自然不會是丈夫,因為這會抵觸到作者所要表現的題旨﹝畢竟加害者也是個丈夫﹞;妻子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比起他們的女兒,他們都少了一點可以串接所有角色的地利之便﹝至少,她更能貼近Kyoko-san﹞。
  當然,我承認這樣的解釋或許有事後諸葛之嫌,不過,在不更動情節邏輯的狀況之下,我們至少可以透過這樣的檢查發現,這個敘事的角度是非常合理的。她是最有可能勝任愉快的位置。

  於是,我們回到Masako身上來。首先,她九歲,以年齡來說,她能夠記憶、敘述整起事件是合理的,至少比她四歲的弟弟合理;而這半大不小的九歲,也容許她不必洞悉一切,只需要觀察到一些特別的東西即可。其次,她是女生──這設定雖然微小,但非常必要──依照一般的印象﹝以及實際在小說中的表現﹞,女生比起男生通常更為細心、且與母親更為親密的。這能夠解釋為什麼Masako常常能注意到非常微妙的細節,也可以讓我們順理成章地去了解她母親的觀感。
  最後,我們當然不會忘記從一開始就提起的事情:這是個具有兩種腔調/視野的敘事者;九歲小女孩的身後還跟著三十年後的自己。這一個設定在我看來,可以說是完完全全地影響了這篇小說,包括它的走向、它的成功之處,以及敗筆。為什麼要這樣安排?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是個九歲的Masako出來說故事,而要由四十歲的人去回想九歲?這裡我要提供的是一個技術上的理由:因為作者不可能以一個九歲的敘事者去說完整個故事。這並不是說作者沒有能力去模仿腔調,而是,這樣一個角色在觀察上恐怕還不夠周密﹝至少不能讓作者滿意﹞,也無法在適當的時候去引導讀者的思路到作者想要的地方。如果作者真的啟用純粹的小女孩作為敘事者,她就會立即陷入兩難:要嘛無法模擬出合理的腔調,要嘛整部小說幼稚扁平,缺乏說服力。


三、假破綻還是真露餡?

  我們對作者的敘事策略已經有了一些基本的認識﹝想像?﹞之後,就可以更進一步地去探究其到底有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或者,這些設定是不是帶來了一些﹝預料中或預料外的﹞副作用?
  第一個錯誤示範恐怕得說是177頁的第四段。第四段一開始,Masako說了一句:「Mrs. Oka was……spare.」這句話分明是九歲的Masako,因為她無法分辨因為貧窮或者被虧待而必須穿著較差的衣服,反而認為Mrs. Oka「節儉」。接著她敘述她到Oka家洗澡時,放日本歌曲的錄音帶,Mrs. Oka立即淚盈眼眶。對此,Masako認為:「……I imagined the nostalgia she felt.」九歲的小女孩真的能知道什麼是「鄉愁」嗎?顯然,這應該是四十歲的Masako,但接著當母親用很荒謬的理由反駁她時,她竟然又回到了九歲的智力而相信了母親。這裡的前後矛盾,究竟是故意賣個破綻還是真的露餡了,我們應當不難理解。
  到了178頁,我們又聽到Masako稚嫩的女童聲調繼續為我們敘述Mrs. Oka是如何地「strange」,她收集了許多客觀事實諸如傷痕、飄忽不定的行蹤、母親奇怪的表現,在在都向讀者暗示了那些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發生的毆打。讀者閱讀至此,對於Mrs. Oka的心理也已經有了不少具體概念。就在萬事具備、鋪陳順暢的此刻,第四段倒數四行、第五段倒數三行接連犯下致命的錯誤,幾乎成為全篇最大的敗筆。四十歲的Masako按耐不住,竟然一把奪過麥克風,開始細細分析起Mrs. Oka的心理狀態,包括她是為什麼要展示她的傷口,甚至揣測她有某種程度的被虐狂。這些概念,並不是一個九歲小女孩能懂的,但是讀者理應不只九歲,這些狀況,我們能夠自己從前面的敘述判斷出來了﹝即使我們無法從中判斷,那也不應該以此手段強加概念在我們的心裡﹞,無須勞這位世故的「分身」的大駕來告訴我們:原來這其中蘊含者情緒與肢體上的暴力。這一提醒把所有話都挑明了,清楚是清楚,但欣賞小說的美感與快感卻在這一秒徹底煙消雲散。最好的小說是讓我們自己去挖掘意義,而非將意義打包送到讀者面前,還順便幫我們拆封。類似的狀況也出現在179頁倒數第二段。九歲的小女孩如何會期待「soul mate」?在這段落對於Kyoko-san的描寫,也不難辨認出隱藏敘事者的身影。只是,刻意安排Masako失望的用意為何?作者在這裡花費了大量的筆墨去描寫Kyoko-san,最後卻沒有給予這個人物太強的立體感,甚至像是只是布景的一部份。如此一個道具般的角色,似乎也沒有請「分身」出場的必要。
  當然,一味的攻擊,彷彿這篇小說的敘事策略完全失敗,這也是失之偏頗的。一般而言,只要是由九歲的Masako擔綱的部份,基本上都能夠恰如其分地思所當思、為所當為,在這一點上,作者是值得肯定的。而隱藏敘事者這一深有潛力的設定,反而時常浪費在不當的位置了,這則是比較可惜的部份。

 

四、悟了什麼?

  一般而言,這篇小說是會被分類於「頓悟小說」或「成長小說」﹝story of initiation﹞的。這種小說通常會讓主角或敘事者經歷一個重大的事件,然後在某個瞬刻,主角仿彿獲致天啟般領悟到了某些真理。最有趣也最令人頭疼的是,一個優秀的作者往往不會直接指出他們的主角到底領悟了些什麼。他們會讓讀者一同身歷其中,然後讓讀者自行去體會那倏忽而過的時刻。
  那,〈And the Soul Shall Dance〉想要說的究竟是什麼呢?或許我們可以利用分析敘事觀點的手法,來推測出一個答案。如前所述,我們認為,這篇小說主要是由九歲的Masako擔任敘事者,間或地輔以四十歲的Masako來做一些引導、評價。在這裡,我們必須澄清一點:在這篇小說裡,並不是每一句話都能夠找出它到底發自誰的內心的。至少,182頁倒數三行並不是。這三行的推測了Oka家剩下兩位成員的去向,並且留下一句結論式的句子,「……Kyoko-san grew up and found someone to marry.」,說是九歲或是四十歲的Masako說的,似乎都不算勉強。Masako到了四十歲仍要回顧這個故事,顯見這個故事所帶給她的啟示是非常重要的,那個啟示她是從九歲、「頓悟」的那一刻開始就保留著了。因此,我們若大膽推測,這啟示的內容是四十歲與九歲的她所必然具有的共通點,那段唯一共通的話,其意義恐怕就不能夠等閒視之了。這段話說了什麼?沒什麼,只不過是:不管女孩或女人,在不在正常的家庭裡,她們遲早會「find someone to marry.」至於她們最後快不快樂,是不是得到了幸福,或許,連作者都和我們一樣一無所知了。

五、結語

  在經歷了這麼多關於敘事觀點的討論之後,我想﹝不合時宜地﹞引述一段佛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在《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的一段話作為對照,並以之作結:

他們﹝批評家﹞覺得,小說若要被公認為獨立的藝術,就得有其獨有的技巧問題。由於敘事觀點問題無疑是小說所獨有,所以批評家也就愛在這方面大作文章。我並不認為敘事觀點比人物的適當調合──這個戲劇家也得費心處理的問題──更重要。小說家必須能激勵讀者﹝接受書中一切的能力﹞,這才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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