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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有文學教育?

  在這篇文章裡,我不止一次地提到外界對於七年級世代的文學素養的看法,這些看法無論出自於誰之口,大約都是千篇一律地抱持著悲觀的態度。而大多數的人探究這哥現象的原因時,若非泛政治化地指責教育部的本土化、去中國化政策造成教學節數縮減、教學內容簡化,便是指責學生太容易受到外界聲光娛樂的誘惑而不肯在國語文上下苦功。我們當然無法否認這些因素對學生語文能力的斲傷,但是我們不得不再問一聲:真的只是因為這些原因而已嗎?
  設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有一個學生十分認真向學,充滿熱誠地向老師學習,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假日休息時間來上課、複習,這個學生就能夠學到豐富的文學知識,進而培養起深厚的文學涵養?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或許得先來看看,如果真有人這樣做了,他到底能夠學到什麼。
  以高中國文南一課本第六冊為例,第五課是「檀弓選」。老師遂從題解開始說起,說明本課文章均出自禮記檀弓篇。禮記為孔門後學及秦漢學者論禮之作;檀弓則分上下兩篇,內容雜記先秦禮儀,其中又以喪禮為主。接著,老師對著學生專注的臉孔,再補充關於三禮﹝周禮、儀禮、禮記﹞的知識,並說明禮記中「大戴禮」、「小戴禮」等版本、作者上的流變。
  接著進入文章內容,這篇課文選了三篇,第一篇是申生不願違逆父親終至被殺害的故事;第二篇是石祁子在父親的喪禮中堅守禮節,最後當上了繼承人;第三篇則是「嗟!來食。」的黔敖。老師逐句翻譯文意,並提醒學生注意其中運用到的修辭方法,再細緻一點的甚至提到了文中一些文字的特殊形因義用法,如第二篇中「石駘仲卒,無適子,……」的「適」字通「嫡」字之類的。這部分將花掉課堂上一半左右的時間,最終大功告成,老師對同學們曉以文中義理,並且對這篇文章的風格下了結論:「禮記文章簡潔而有餘韻,足以發人深省。」
  第五課至此便算是結束,老師在台上揮汗已過了兩三個小時,台下學生亦是筆記滿紙,收穫頗豐。剩下最後半小時便要下課,老師隨即再讓同學翻到第六課,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由於余光中在國中的課堂中已有許多介紹,老師遂不再浪費時間,直接進入課文。老師仍是逐字逐句講解,但由於是現代散文,不像文言文有那麼多可翻譯的,就這樣念念說說,偶爾遇到一兩個難字,二三十分鐘這課竟然也就上完了。老師趁著下課之前,也為這課下了註腳:「這是一篇詩化的散文。」話音剛落,鐘聲便響了起來。
  ──這便是大多數國文課堂的上課狀況,大多數的人應該不會反對。
  我們稍微檢查一下,發現學生學到了:文學史、國學常識、三篇文言文以及一篇白話文的內容、修辭、文法/句法結構、文字訓詁、文章義理、兩部作品的風格。不可否認地,老師的確認真地教了許多東西,但我們再這裡不得不問一個問題:「這些東西加起來就會等於那篇作品嗎?」相信答案不言可明了,我們也有理由再繼續追問下去:「這樣的上課方式、內容,學生所學到的東西就會等於文學修養嗎?」
  事實上,與其說我們的國文教育系統教的是文學,倒不如說他們教的是「文學學」。他們所教給學生最大宗的東西沒有直接碰觸到文本──也就是題解、作者背景等項目──,雖然我們都同意這些東西的確會間接地影響到作品的風貌內涵,但他們不是文本,不應該被過渡強化而喧賓奪主。如果他們的重要性在文本之上的話,我們大可以只研究史料而不要文學。
  而教師上課內容中,涉及文本的部分──修辭、文法、訓詁──卻沒有放很大的心力在逼近文章的核心。我們的國文教學中的閱讀養成,在外圍的文字技巧上花了莫大的時間精力,因此落入了兩種尷尬的境地:若文章使用的文字技巧簡單,則老師不知該教什麼,學生也覺沒有學習目標;相反地,文章的技巧太過艱難時,老師若沒有辦法清晰地讓學生明瞭那些觀念﹝這種狀況,事實證明並不在少數﹞,學生便只好硬記死背,更是索然無味。而過於著重細部功夫的結果,就是擠壓了討論文章精神、內涵的時間﹝甚至連文章風格都是老師一句話說了算,全無解說餘地,並沒有人在意學生到底懂了沒有──比如說,什麼叫做「詩化的散文」?﹞,反有流於瑣碎、見樹不見林之弊。
  另外,更有趣的是,在課本中版面不到三頁的「檀弓選」,上起課來可能還比長達十數頁的「聽聽那冷雨」長。一般國文老師碰到現代文學的選文,總是會有些尷尬。有些人認為:「白話文很簡單,沒什麼好說的。」因此就只是逐章念過,算是盡了責任,有些人乾脆大手一揮,「回家自己看。」這兩種老師大概都是從純粹國文系訓練出來的,或多或少瞧不起根基不深的現代文學,因著他們的這份高傲,他們就註定了不可能懂現代文學。他們的學生如果是遇到陳之藩、琦君的散文還或許可以「自己看」了事,若是遇到楊牧甚至余光中的這篇,就可真是要七零八落了。老師說沒什麼,學生自然也不會太當心,就這麼與這些繁複精美的佳構錯身而過了。這個現象,還是與國文教師重章句的習慣有關。白話文乍看之下並沒有文言文深難的技巧,一眼過去平淡無奇,殊不知文言文之難在於其使用背景與我們乖隔百年以上,但其實只要記住了固定的套路,閱讀起大多數的文言文就不再有巨大的困難。反觀現代文學的形式相對自由,造句用字上的精微之處比起文言文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成功的作品形式與內容的配合均十分緊密,教師沒有/無能解說,學生當然沒有自己開悟的道理。
  不過,一旦遇到小說與新詩這兩種文類,國文老師們的「章句狂」傾向便會突然扭轉。他們會花更多的精力在解說作者時代背景、小說史及韻文史的流變,甚至願意花很多的心力來對文章寓意做額外的延伸闡述,但對詩句句法、小說結構等東西卻是一沾即走,彷彿那些東西簡單至極,無須多說。儘管大多數的國文老師不會承認,但他們不說這些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不會。──要他們會也是強人所難,因為中文系開設現代小說、現代詩課程也不過幾年的事情,更何況各系的推廣成效又有高下不同。偏偏在這些文類之中﹝特別是新詩﹞,形式與內容根本無法分割,缺少了一邊就不可能正確理解全部,它們十分需要讀者耐心反覆地推敲作者的用意。國文老師們卻不願﹝或不能﹞帶著學生這樣去逼近,反而照著已經寫在課本上、未必正確的「課文賞析」唸誦。
  如此,學生無法體會到文學中探索作者「謎底」的趣味,只好一切照背,我們怎能苛責他們對文學卻步厭煩呢?我們已經有了數十年的國文教育,也有好幾次的教育改革,可是卻連引導出學生閱讀興趣的能力都沒有,那「成人們」憑什麼侉侉其談,說學生「文學素養低落」?

短小=精悍?

  如同「考試引導教學」,文學獎、平面刊物引導文學創作的走向的狀況也一直存在。其中,關於「字數」這一項規定,整體上來說幾乎是越來越少的。在學生的文學獎中,所設有的「小說」獎項幾乎都專指短篇小說,這「短篇」的定義模糊,不過大致上都不會超過一萬五千字;新詩則以行數計算長短,少有超過六十行者﹝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一百行,不過那是因為可以不只投一首﹞,偶爾還會輔以總字數的限制;散文獎項最常見的是三、四千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為八千字例外﹞。
  當然,讓初學寫作者從短篇小說寫起是比較符合學習歷程的設計。初學者在閱讀及創作經驗都還不足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構思出一部長篇小說完整的設定,也很難有足夠的能力去掌握編劇、人物和結構。反觀短篇小說,由於字數短少﹝一般而言大約五千字上下﹞,初學者在設定上不會擔負太大的壓力,只要注意選材,這種長度的小說並不難完成。老舍說過:「……短篇小說差不多是仗著技巧興起的一種新文藝。……」實地書寫過這種文類者便知,這正是短篇小說的長處以及麻煩處。由於篇幅極小,用字非得精省,故事推進不能拖泥帶水,人物也大致只能選擇突出少數角色,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字數之下,結構設計必須精密,沒有任何犯錯的餘地。這些要求正是初學者最需要磨練的。新詩的狀況也與之相類,初學者常有語言不夠精鍊的毛病,行數壓少正可以讓他們專注於凝鍊字句,並且練習如何剪去枝蔓,謄留主幹。
  不知從何時起,篇幅短小的作品突然成為主流,不但學生文學獎字數不多,連卓有聲譽的幾個大型文學獎的字數也都下修了。「聯合報文學獎」的小說獎字數上限只剩下六千字﹝「聯合新人獎」有中篇小說獎,三萬到七萬字﹞,不像往年還可以有《千江有水千江月》、《鹽田兒女》這樣動輒數萬到數十萬字的作品。「時報敘事詩獎」銷聲匿跡多年,上百行的巨構也隨之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各家詩獎五十行、四十行的「短詩」。出手闊綽的「林榮三文學獎」的小說也只有萬字上下,新詩五十行,散文三到四千字,更有趣的是,它還開了個更短的項目──小品文,一千字。純文學獎項之外,連重視情節鋪排的類型小說徵文也降字數降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倪匡科幻小說獎從第一屆的上限一萬字,到現在僅存四千五百字,中間最低點時還曾有三千字上下的。這股「輕薄短小」的風潮也漸漸的淹到平面報刊來。前面提過的《皇冠》雜誌在徵稿網頁上,徵集數百字的極短篇作品,註明「越短越好」。由陳義芝、宇文正主持的聯合報副刊大量刊登不滿千字的「極短篇」,甚至意猶未盡,又推出了一個新名詞──大約只有一兩百字的「最短篇」。
  這股潮流起因於現代社會生活節奏快速,讀者已少有完整的一個時段來慢慢品味大部頭的作品。而生活中充斥著快速流動資訊的年輕世代,則更沒有專注力和興趣抱著一本大書慢慢看。他們的閱讀就像網路小說的模式:立即、快速、直接。因此市場機制漸漸轉變了整個出版、徵文的方向。而對於雜誌或報刊的編輯來說,喜歡採用短篇作品不但是因應現代人閱讀習慣的改變,更由於短篇作品在編輯、版面的配置上有很大的靈活度,自然願意加速這個傾向。
  但是,這是個好現象嗎?恐怕不是的。以小說而言,短篇作品確有長篇所不能及之靈動,綜觀世界文壇,歐亨利、莫泊桑都有可以躋身第一流作品的短篇傑作。相對的,長篇作品的氣勢、在某些面向上的內涵,也絕非數千破萬的篇幅可以望其項背的。任何一種語言的文學只有短篇而忽略了長篇的敘事作品,都是一種不正常、一種偏食。況且台灣的小說作者「說故事」的能力普遍貧弱,容易用技巧迴避「缺乏好故事」的短篇小說獨領風騷,怕是會讓寫作者們繼續安於「沒有故事的小說」而不思改進了。不像歐美、日本的文學獎時常以長篇作品作為徵稿對象,我們若是任其自然發展,必須追著文學獎跑的創作者們大概就很難脫出這個藩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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