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或真理的技藝

那篇小說，很令人食指大動也很令人倒胃口，端看是怎樣的一副消化系統去對付它。

有的時候，那些困難的問題其實都不難，因為到頭來還是會有個例落的正確答案。國文不難歷史不難地理不難，數學不難物理不難，化學不難。分辨荒人手記或鱷魚手記，也並不很難。
　　而簡單的事情，最難。
　　不過，讀小說及寫小說，也不全然是那麼簡單。身為一個努力想要稱職的讀者﹝作者﹞如我，不得不考慮一些麻煩的問題諸如文學價值、文學價值，以及最重要的：文學價值。如同許多如雷貫耳的經典，永遠只是聽過而已，或許，還可以下那麼一點點評論：「我不喜歡查拉圖斯特如是說。」
　　天曉得。搞不好我只是討厭他的封面太刺眼。

　　反正我看到了那篇小說。它跟我的小說放在一起，參加同一個弔詭的小說獎，一個以「大眾」為名的學生性徵文。看到那篇稿子的時候評審還沒有決定是誰得獎。當時我心裡閃過的第一個畫面是我焦急的搓著雙手，說：「完了完了。」
　　身為參賽者的第一直覺，果然，它得獎了，遠遠的把我的小說甩在後頭。

　　我終於能夠深切的體會一種被徹底征服，尤其實力懸殊的壓倒性征服，的奇特感受。還是被一篇關於ＡＶ女優的小說擊敗。好久以來的第一次，我在小說的最後一個字也進入我的眼底之後，吐出一個完全不合格的讀者才會吐出的驚嘆句：「好好看！」

　　現在說一下我的身分會不會太晚？簡單的說，我們所做的工作就是把一大團的文字和圖片，色塊與線條拼在一張張紙上，而那一疊紙裝訂起來，就變成一種東西叫做「校刊」。或者某些地方名字不同，叫做「ｘｘ青年」。
　　很巧的是，今年輪到我來拼拼湊湊。
　　更巧的是，我要負責拼那篇我以「好好看！」為註腳的小說。

　　這也不很難。雖然我有個聽起來有些專業的稱號，「編輯」，不過天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其實對於那篇「好好看！」，我只有一個單純如手上有糖的小孩的念頭：我要讓別人看到這篇小說，而且是很多很多人。
　　在這段時間內，我當然想過一些問題，比如說這麼刺激的題材是否會造成青少年身體健康的障礙云云，不過最後，我決定相信大家都喜歡看小說，而平白讓大家失去一篇好看的小說，我肯定會成為眾矢之的。

　　「你要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立場。」
　　「嗯我懂。但是……。」
　　「你的這種做法是很不負責任的，年輕人。爭議太大了。」
　　「不過……。」
　　「我了解你的難處。不過，做事還是得要小心一點啊！」
　　「……。」
　　「還有問題嗎？我想了解你的想法。」
　　「……沒了，謝謝您。」

　　「關於這篇小說我想說的是：我們要肯定它的文學價值。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採用了一種很聰明的寫作策略去處理這一大串Ａ片。透過ＡＶ女優的自白、實際拍攝的場景、以及觀眾的反應，這篇小說很明顯的是在述說一種現代生活特有的疏離、寂寞以及更多心理層面上的不完整。他的確是以Ａ片當作主題，但本質上重點並不在那裡，由此反襯衍生而出的巨大無力感才是作者意欲表達的精神理念。如果一個讀者只關注在那些場景的描寫上而刻意忽略了作者一再提示的這些東西，那讀者的心態，可能不算正常吧……。」

　　他們叫我給一個解釋，我好奇這麼簡單的事有什麼好解釋的。難到他們都看不出來這是一篇好看的小說嗎？還是說穿上了西裝、領帶，就會忘記怎麼樣享受聽一個故事？反正我就丟給他們上面的那一大篇其實我也未必很懂的東西。就像餵飼料一樣，魚兒們吃飽了就會安安心心的睡去。雖然這篇飼料還蠻不可口的。

　　「這根本就是一篇文字廢棄物。下流。」
　　「我說年輕人，你要考慮清楚啊。」
　　「我欣賞你的勇氣、理想以及熱情，但是……。」
　　「加油，我們支持你。」
　　「你死定了，不整死你我們名聲掃地。」
　　「你懂什麼叫做情慾文學？」
　　「這是小說的問題，與文學無關。」
　　諸如此類，眾多的聲音。我關不住耳朵因而覺得自己被溶化在聲浪裡了。

　　從來不知道一篇小說﹝特別是好看的﹞會帶來這麼多麻煩，我開始認真考慮以後是否不要再努力寫小說了，畢竟，我不想為別人帶來麻煩呀。我只是想要躲在一篇小說後面與讀者玩捉迷藏﹝某些時候換我把躲在小說後的人拎出來﹞，就只是這樣而已，不過，似乎這麼簡單的事，特別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