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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重新計時,從此。而在時間如長河向前疾瀉的此刻起,我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絲,關於她的,那之前的我了。至今我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窺看這世界,這世界也是這樣對待我。無論裡外,嘗試跨越的人均慘遭滅頂,從此,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致S

  我想我已見證他的

  他痊癒多年的心臟病終於在今夜發作。躺臥於宿舍木平板床上,一翻身甩開腥溼水泥壁氣味,面向其他一百七十六座相同狹窄舖位,十一條冷硬石走道。心音震顫著搖撼一百七十六個十三歲男孩的夢境,粗暴的碎解後將它們全部收進一個玻璃瓶。
  心悸由左胸口袋登陸,跳下那張折得細膩、帶著十三歲女孩手澤氣味的考卷殘片背面,如同上面的藍色墨水般滲透衣衫,溶沉入胸膛。於是他的肋骨在數秒之後放棄壓制,那顆平素溫和的核一夕爆發所有能量擂打整夜,衝突得肩胛骨也移了位。心悸繼續漫散開來,頸側、眉心;手腕、指甲;腰眼、膝蓋,每一吋都在搏動著、狂熱著。那些墨水注入血脈,彷彿他頓時多了好幾倍的鮮血載體內沖激遊走。
  他解開上身的衣物,坐起,低首檢視。在昏眊黃光中,那張紙條上女孩的署名已然消失,輕悄地移印到其他地方了。

  他被起哄著拱上教室的講台,冰冷的雙手左上右下的安穩握住那管直笛的黑沉表面,深呼吸抑制住顫抖,同時融掉一點緊張。整個教室的人仰視著他,他卻不知該看著哪一點才好。面對著五十五張模糊陌生的圖像,想到自己竟必須對這些人演奏,他指節都硬的像凍住了一樣。
  移近鏟面形塑膠吹嘴,他閉上眼含住。台下僅有的一點騷動也隨之平息。他徐緩的送出氣息,運掄指法讓旋律線在低音域慢慢游移,從容的,故作悠揚的掩飾不安。那是一首經典老情歌,台下人聽到起音之後抑抑的「嗯」了一聲,還有人友善的微笑著輕哼了起來。
  睜開眼,受到鼓舞的他稚幼的臉龐被一種說不明的情緒充紅,昏熱之中他完全投入旋律,指法越使越緊,氣在笛管內衝擊的力道也逐次加深。他狂熱的釋放出他所會的最高難度的技巧,準備以最華麗的音色衝向這首歌的高潮。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休止便會造成底下聽眾的呼吸停頓,而每一個迅速的把位移動也精準的把他們帶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他看見自己被無數因震撼、驚訝以及佩服而閃亮的眼光托著,捧著。他的身體四周發出朦朧柔和的光暈,一揮手一抬足就會不經意捲動雲、捲動風,如同某種神祇。他看見自己被這些眼光層層包裹,順手掬一些吞飲就甘美的彷若醉酒。
  在這首歌的結束段之前,他忽地收攝住所有音響,靜止。他故意凝氣不發,多等了兩秒,同時掃視眾人。眾人隨之暫停了一切動作。
  最後一次深呼吸。
  突然他覺得喉嚨吸進了什麼異物,有些癢。

  「我不會音樂啦。」你說:「我想參加詩社。詩社的社課是哪幾天?還有,棋社呢?」
  你嶄亮的高中制服平整筆挺,在穿上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不凡。你花了三年的時間擺脫了一件藍襯衫配著橘色外套的醜陋國中制服,換來現在的。你看到自己的眼光銳利如電,只一瞄就能穿碎鏡面。

  幼弱的十歲孩子手握著紫毫筆管,眼睛望望帖上的「永」字。視線移到九宮格毛邊紙上,筆尖落下,拖著無力懸起的手腕拉出墨線。墨水「噗」的一聲坍了好大一塊在紙上毀掉所有預想的字跡。那孩子氣的甩手捶桌,墨點隨即附生到牆上、椅上以及拭不掉的襯衫上,連他焦躁的臉龐都分了幾星。

  母親、父親和他三個人扛著各種大大小小的包裹爬上四樓宿舍,找到被指定的那個位置。他住在四樓的第一間,401房,狹長形房間中央有條筆直、兩人寬的磨石子走道,走道盡頭是面向學校後門的小窗,窗下有除濕機。左右各列著四座雙層床,一共是十六人的舖位,在床與床的縫隙間散放著木製置物櫃。
  他們臃腫的穿越其他新生、其他新生家長,來到最裡面、左邊靠窗的下舖。他們解開包裹,舖床,疊被,把所有雜物以奇妙的組合方式收入看似容量極小的置物櫃裡。
  「臉盆跟牙刷我一起放在床下囉。」母親說。
  「嗯。」
  「冬天的衣服我先塞在裡面,冷了再自己拿出來穿。」母親把厚羽絨外套放進七月艷陽下陰涼的櫃子深處。
  「毛巾掛一條在床頭,收兩條在櫃子裡髒了自己換。」
  「嗯。」
  「枕頭換個方向,正對窗口有風。」
  「嗯。」
  「制服在左邊,晚上穿的便服在右邊,開櫃子小心不要壓到。」
  嗯。
  「笛子在……喔,在這一大袋裡,裡面有零食有飲料……。」
  嗯。
  母親抽出一張千元鈔票放進我口袋。我說:「給過了。」
  「多帶點錢在身上。餓了樓下有福利社要去買啊。」
  我抬頭看看其他的新生,大部分都跟我一樣,東西已經收的差不多了,但仍忙碌著應付不知該怎麼回答的、過剩的叮嚀,遂他們便像我一樣,佯裝冷漠的鐵青臉面。那一瞬間我有些失望,有些惱怒;原來我的偽裝以及酷然並不是與眾不同,而是與別人、這麼多別人完全相同。
  「拖鞋跟鞋子不要放錯位置,不然……。」
  「可以去報到了吧?」我說。

  那一着伸車過河出的太急,以至於整個盤面的局勢瞬間崩解。費盡數十步組織好的攻擊態勢此刻軟弱的像海綿,剛才的佈局簡直就像刻意佈置弱點給對手一樣。孩子看見他的對手偷偷的笑了。凝思片刻,孩子決定暫時撤守,遂虛晃一招,單兵突進佯攻。對手疑惑的眼神藏不住的透漏出來,囁囁的橫馬,想先觀望情勢。孩子趁機拉車回到本陣,支援後方危急的區域,更隱隱伏下數招反制手段。對手的遲疑更甚,甚至沉不住氣的投給他一個狐疑的眼神。孩子微笑,先是雙手抱胸,然後撐起左手掩住下半個臉,擋住得意的笑意。
  對手緩緩的,飛砲過河,悶宮轟擊主將,死棋。無可解救的困殺。
但對手落子之時仍微微顫抖,彷彿還疑惑獲勝過於輕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堅持要離家,不知道為什麼認為待在家裡會困斃。

  你後來屈從於補習時間,沒進詩社,只進了象棋社。招生那天你憑著初段證書、憑著實力擊敗一位學長,折抵了幾百塊的社費,然後入社。你開始慣於承受讚賞的眼光,不動聲色的享用著自己的出色。

  有時候我覺得所有時間點上的我一直都是存在的,如果我的生命有一兆個瞬間,那至少就有一兆個我同時存在,同時在不同的時間裡發聲與動作,我們之間重疊的效果有時候很像蒙太奇,或著像一個大型的合唱團。不過噪音的長度遠遠超過優美構圖的部份。

  他讀了一篇小說,寫一個貧困小鎮上最好的寄宿學校裡的高中生的故事,他和他的朋友把裡面的角色與班上的人對號,於是小說中這些簡潔、意象豐富的名字就成了一套密碼,他們用這套密碼互相分享羞澀的十三歲愛戀,或者較愛戀更成熟的怨恨情緒。專屬的語言獨立成一個世界,他在這個寄宿學校的某一個班級裡,他與所有人朝夕相處卻幾乎與所有人陌生,所以只好再把範圍圈的更小些,營造一片秘密為國土,容納三兩友伴。
  後來他也寫了一篇小說,關於一個寄宿學校裡的國中生裡發生的故事。這個故事更像他的所在,充斥著不可能實現的情節;各種科幻、武俠、孤傲、還有註定甜蜜的愛情。他的小說更玄幻更超現實,但對於他的友伴們來說,新的人物對應起來更加容易了,新的密碼也比較不晦澀。
  他也試著寫詩,不悲傷地裝飾悲傷,憑悼其實並不如他想像的古人。

    尋求一種
    更新穎的說法
    玩弄語言以挑戰一整個世界
    玩弄愛情所能挑戰的也不過
    一支筆尖所能理解的寂寞
    即便妳如此聰慧
    但非線性的抒情方式僅有一種解法
    挽著我的手妳儘管探身出去
    看見:眼光墜落深淵如同
    摔碎的詩
                             妳說

  你不承認你後來放棄練習直笛是因為初次在國中登台時,一個輕忽沒有調順氣息所以在整首樂曲的最後功敗垂成。你總在關鍵時刻被擊落,被一個粗嘎如鬼怪的爆音擊落。你辯解的說,那後來又怎麼說?後來我參加了兩年的直笛比賽,有獨奏也訓練一個合奏的團。
  但你對學長說:「我不懂音樂啦。」

  他在作文簿上寫道:「……我終於能夠擺脫那個到處都管我的家了,遠遠的擺脫,遠遠的逃開。我在這裡,很遠很遠的山間,進到一個我完全不想讀的私立學校,但沒有關係,至少它讓我可以住在這裡。我可以不用住在家裡。這裡雖然沒有電腦,宿舍也像監獄一樣乏味,但它不是家,所以我不必要求太多。我離開了就好。」

  在這個誇耀守舊及其學生必然單純到近乎蠢笨的國中,一切的時間和空間動線都是被固定的。從早上六點,舍監的第一聲哨吹響起,他和兩千名學生便進入類似的輪迴,那景象就像在雞舍或者某種畜欄之中,沒有選擇的進行被餵食的例行公事,但總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發現,其實就算不吃飼料也未必會餓死──到處都有草果蟲蚓。
  沒有人被允許補充額外的營養。
  這是一個畏懼書籍、畏懼筆墨的學校,各種情緒、思想以及教科書難以容納的巨大美麗在這裡都必須流竄,它們都是散佈如鴆毒的異端。從六點的第一聲哨開始,他就被指定走在一幅地圖上:固定加太多味精的早餐、早上四節麥克風與責打互相叫囂的課堂、中午必然油膩的便當淋上半個小時特許的午間新聞﹝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態影像能通過門房﹞、午後充斥考卷的美術課、五點因人潮擁擠而被壓縮胃口的晚餐、飯後一個小時的所謂自由活動以及四小時有老師盯梢的晚自習。
  十點半──或者國三是十一點半──我們拖著已經在地圖上耗盡力量的軀體躺上一十六座相同狹窄舖位之一,睡眠。
  直到三年以後我們才會知道當時自己根本不想睡。我們的心智從未勞動,也從未疲憊過。

  那一着伸車過河出的太急。
  孩子就這樣失去了繼續參與決賽的資格,與其他四分之三的人遭到一樣的對待,但他明明就是超越他們的。
  之前被他打敗的一個人走來,問:「你沒晉級?」
  他說:「對。」
  「我也是。」那人說:「真是運氣不好。」
  運氣不好?我的實力不知高出你多少,還得跟你一同被刷掉,你敢在我面前說你運氣不好?你剛才執先對我,十步之內就看的出你根基很淺,二十步就開始漏洞屢現,不過到了中局就被我打的左支右絀,而你說你這只是「運氣」?那我呢?我最後了結你用的棄車搶攻著法,算度精密,子力分進合擊,你別說拆解了,我略調動陣形你就自動入彀就擒。
  你可知道小我兩歲、由我啟蒙他下棋的弟弟輕鬆的全勝晉級?
  實力相等為什麼狀況會完全不同?
  那一着伸車過河出的太急?

  每週末我們可以獲得一天半的假期回家,特約廠商會停放十數輛遊覽車送我們下山到城市裡去。負著碩大的背包,我們在雜沓之中上車坐定,熱切的望著車窗向後飛逝的影像。一週以來我們除了學校以及午間新聞外看不到任何具動感的影像,而早上送到教室裡的報紙又套色不準,時常將女星挑逗的眼神印成無神的髒色塊。換言之,我們在學校如同盲眼。因此我們現在熱切的由窗外溫習這個世界應有的視覺觀感。
  諭便在此時,以她映在玻璃上的專注側臉啟蒙我的十三歲,重新啟動我痊癒多年的心臟病。
  她坐在我正前方的位置,我望見車窗上不清晰的淡影折返過來,諭靜靜的視線越過一切,飄到我無法理解的位置。諭不到耳下三公分,與其他女生樣式相同的短髮輕攏在臉側,反照出只有純黑才能夠造成的光亮。平坦而不忍見其彎皺的額,眉淡而平伏,和熠光迸射的眼瞳對比,幾乎讓人忘記了她的嬌小。我沒有與她直視便能感受到自己被她視線衍伸出的韌絲層層裹纏,皙白的膚色也漫天捲來,毫不費力的將我淹沒在劇烈上升的體溫裡。
  我伸出手在窗上撫動她的髮,額,眉,臉側。
  我輕拍前面的椅背,她回頭,牽起唇線微笑:「怎麼了?」
  全身的高熱瞬間聚攏在臉上,我驚愕於自己剛才的大膽,怎麼了?怎麼了?我要怎麼說?此刻的我一開口必然結巴顫抖,但若不開口,我的舉動將被視為頑童的侵鬧。
  諭眼神閃動,不等我回神,便繼續道:「啊,你就是那天那個吹笛子的人吧?你真的很厲害,很好聽!」
  一種衝擊自心底升起,激的我幾乎要失去意識。
  「謝謝……。」盡量簡短。
  「你也要到台北車站嗎?」她說。
  「對,……妳呢?」如同吹奏直笛的要領,我暗暗深吸氣,讓全身都因氧氣的充盈而緊蹦,然後呼氣,鬆弛。
  「我也是,要去坐火車。」她說。我聽見笛聲開始響起,從我拿手的低音域開始。低音域直笛是一種名符其實的壓制,壓制氣流,壓制指法,壓制對樂曲下一波高潮的期待。
  「真巧。那,等一下要坐火車的就一起走吧。」我看看身遭其他同學。在一個極低音的旋繞之後,十指一張,一個音猛然拔高彷彿撐起一片新的天空。
  那個音撐起一整片天空,後繼的音符也輕靈的躍上去,散成點點粲然星光。蓄積許久的氣流逐次被放縱出來,從越來越多的星點上灑下密集的絲網,傾耳閉眼的聽眾毫無防備的就被掘住。一陣連續的高音陸續衝出,聽眾知道奏者尚有餘力,還可以再往上衝馳,他們期待著最後的振翅。忽地絲網收緊,笛音一墜,整面星空沉沉覆下,連他們喉中的驚呼都被硬壓了回去。
  「不了,等一下有學姐會來帶我回去。」諭說畢轉身坐好,背對著我。墜到谷底之後我潛潛運足氣息,指法陡變;絲網纏著聽眾猛地彈射上天,直如欲成為星光之一;憑一個音劃出一個新平面;華麗的快速把位移動;送出一個音,甩出一個世界。
  飛升過程中突然絲網中的一個結點斷解;那個音,那個音;笑聲譁然爆開。諭當時也笑了。我的氣息太飽,一次心急的送入笛管,送出一個難堪的粗嘎噪音。他們的眼光順勢將我蒸熟於困窘,他們發出音響嘲弄我的音響。

  諭是跳動的核心。

  他在一張學校要求填寫的個人資料表上寫下「鼻竇炎」三個字,一面抽了一張衛生紙,用力清空鼻腔裡的濃濁。然後再提筆書上「心律不整」以及「有氣喘危險」,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拿著昂貴的氣喘噴劑,學大人拿著殺蟲劑般噴蚊子。他的氣喘從未發作過,他的肺還能自由操控笛音。至於心律不整,醫師早已認為他不會再發作了。不過他還是寫上去。
  他聽說諭也有心臟的問題。

  筆尖簽名的那個點上他十三歲,正是一個渴望表達自己殘疾的年紀。他隨時隨地希冀著自己的不幸,以直觀的邏輯認為那將帶來其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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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