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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下線後跟母親吵了一架。嚴格說起來,並沒有真的吵起來,因為我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恍恍惚惚地我靠在客廳一角的鋼琴上,斜斜的面對那個冷峻而焦急的聲音來源。
  她翻動我書桌時看到暑期的行程表,發現我翹掉了五天前的返校日。
  至今為止我都認為這無關緊要。不過是我認為。

  那天,沒有什麼理由的,我就是不想再出門到學校去了。返校日前一天,7/14,我在石門水庫附近幫學弟妹暑訓上課,自覺上得不特別好,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的校刊社社課就這樣溜掉了。7/15當天,早上九點多C打手機來問我去不去學校,我頭重腳輕地甩開棉被,發現自己好像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說:「我不去了……明天要出國,你幫我領成績單吧。」C沒有表示什麼,這就像是我會做的事,他「喔」了聲就掛了電話。我重重的躺回去。

  我沒有返校的返校日那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S不在,晚上通電話時我說我明天就要出國了。她沒有特別說什麼,語氣卻悶悶的。問她怎麼了,她只說「台灣很好。」我回答我不否認這一點啊。沉默幾秒之後隨即她又自己笑了,「這麼大的人會自己回來的。」
  我說,是啊。晚安。

  接下來的五天我都在一個熱帶小島上渡過。那是個世界聞名的度假勝地。在那裡我頓時為自己所運使的中文驕傲了起來。我好像稍稍可以想像在唐代的絲路上,漢人旅客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耳中所聞盡是以陌生腔調說出的熟悉的語言那樣的感覺。無可否認的,在那幾天愉快的活動之中,是我同家人最親密的時刻,至少在記憶中連吃頓晚飯都會缺乏話題的我們,全部都變得健談而且笑聲不斷。我們很短暫但很真切的分染了一樣的情緒。
  對於返校日的印象,只剩下那晚S的語氣。
  回程的飛機遇到很大的亂流。沒有暈機過的我,差點也把剛才嚥下的,帶有噁心塑膠味的飛機餐吐了出來。我手上抓著原擬要看的「蛻變」,不敢翻開。因為此時那些印刷粗糙的方塊字完全無法進入我的眼底,更遑論理解如此複雜的敘事。我向導遊借了筆,就著頭上的燈光寫信給S。我必須時時挪換位子,以免被自己的頭或手遮住了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光。S的擔心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雖然一切的發生都不無可能,但是她選擇的念頭僅僅平增她的不安而已。我後悔沒有在當時多說些什麼,而是任著她繼續帶著無謂的情緒掛了電話。
  因此連我自己都沾上了。
  終於落地的時刻,我在信尾加了一筆潦草的「降落:2:01」。
  透過飛機小小的窗格,我望外看到有些熟棯的跑道、航廈,即便是在凌晨深重的夜色下,我都能一一辨認了。我心裡很自然的浮起那個我一直逃避的日期,五天後,7/25。

  返校日我沒有回去。我不想再看到我熟悉的那些。一進校門口,過氣了的蔣公銅像和周圍的圓環狀花圃、修補上色過的紅樓壁磚、穿堂的孔子行教圖、磨石地板走廊一端,自以為高尚的校長所設計的附有廣播音樂的廁所、學務處教官室、教室。曾經我以為是榮光的制服顏色。我閉著眼睛都能夠憶起的每張臉孔。
  我不想再見了,不是返校日的關係。
  那個日子一點、一點都不重要。

  上學期的成績單是好久未曾得見的Allpass,這是我母親覺得重要的事──而我做到了。她是這麼說的,只要我學期末全部成績及格,只要如此。她或許忘了吧但我還記得。我也只能做到如此而已,因為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再浪費。她無法理解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對於我們這些「準詩人」而言──距離真正的詩人似乎是很近也很遠──那比左右的人們多寫的那幾個句子就是我們炫亮的羽毛,就是神授予我們的權柄。從此我們便有驕傲的活著的權力。真正重要的是我們那多出一點點的敏銳以及忠誠──對於一項無用的技藝,像守護末代皇室那樣不明所以的執著。那是我們之所以是我們。那是我之所以是我。
  準此,母親不會了解我的害怕我的畏懼我的憂怖。
  那麼飄忽,來去蹤影不定的東西,竟是定義我唯一的憑據。

  昨天晚上我倚著鋼琴黑亮的外殼,父親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地忙進忙出,母親陷在沙發裡。她說:「為什麼你返校日沒回去?你這樣要怎麼考大學?」
  我說,這兩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的語調於是益發急切了起來。
  她說她很著急因為不知道我有什麼打算。我什麼都不在乎我懶散。我的態度。我能夠忘記一切但我不會忘記我的小說我的詩。我從來不肯多用一點點的心力在課業上一點點都不肯。我那什麼態度難道只想隨便考一個沒聽過的大學沒聽過的科系是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說啊你說啊你說話啊……。
  我看著她。

  早上我跟S說,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考大學。
  考上了我會很開心,但考不上,又如何呢?
  S有些俏皮的說,會不開心。
  我說或許吧我不知道。

  不然我能幹什麼呢。
  我不是陳玠安不是誰,我沒有這種勇氣說不甩就不甩了,掌枝筆就敢推開全世界。我太謹慎也太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這塊料。
  這是我。不上不下的。沒有選擇權。

  7/25,星期一,暑期輔導開課,天氣不知將如何。

  母親要我從明天開始每天唸書四個小時。假日八小時。我沒有回答。母親說一切都是心態問題只要你想這半年過後考上大學你就不必再碰這些東西了。只有你想不想做沒有你做不做得到的問題。我還是沉著臉。
  我好想跟她說我好害怕。真的。
  她要我不要再看那些雜七雜八的書了。
  我說:「不要。」
  那是我昨晚最堅定的一句話。

  S說以後每天念一章小說給我聽。
  就像床邊故事那樣。
  於是我跟S說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時候我母親還在考師院的在職學分班,我跟我弟弟還好小好小的時候。母親會拿一些古典小說讓我們安靜不打擾她準備考試,我還記得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羅通掃北;或者她乾脆就把我們放到書店裡放風,說她五點鐘會回來叫我們不要亂跑。我們就在那裡看書。書很多,我幾乎都看不太懂,可是我很快樂的翻著翻著。看不懂也沒關係,我只是喜歡泡在書裡面的感覺。自修參考書課本什麼的全部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不見也拿不到的地方。

  我沒有跟S說或許以後寫給她的信是我唯一會寫的東西了。
  我依然會很驕傲的像個準詩人,否認一切有目的東西為書寫。只承認透過掌心、筆尖直至紙面的生命力流露才是我的書、寫。
  我沒有跟S說我有多麼害怕。我不想她提早懂。我多害怕有那麼一天,半年後一年後的那一天,我會忘記怎麼去讀詩怎麼去寫詩。那時候就算是寫給S的詩對我而言都將完全陌生,而我們的對話很可能只剩下沉默一直到有一方先受不了離去了吧。

  那個日子一點都不重要。
  不要再提醒我了。

‧第十六屆建中紅樓文學獎散文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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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