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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書
  
  你要我寫信給你。
  該死。什麼都丟下,一走了之的你,還需要我的什麼信嗎?
  如果你這麼想知道我的事情,想聽我說些什麼,你他媽的幹什麼離開。

  「寫信給我。」你是這麼說的。
  你知不知道,最讓我痛恨的不是你無理的要求。那比起你對我造成的傷害太微不足道了。而是,你說這句話時看著我的眼神。你怎能那麼篤定的注視著我,輕聲吐出四個字,然後便相信我會依照你的意志行動?如果所謂的統治是驅使別人完成你的行動,你是暴君,毫無疑問。

  我試著抗拒過了。這樣會讓我與你比較相像一些。

第二書

  便從你錯過的第一個場景開始吧。從消息傳到的那節課起,我驚覺所有東西都在竭力的遠離我,快速的退開了去。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再清晰,他們的話語,或是愉快或是惱怒或是其他的,都模糊仿如他們的面容。就像在暴雨之中,獨自坐在窗戶緊閉的車內,水在玻璃上濺流成不透光的幕,而外面的一切都在你眼中維持著溶化的姿態。你聽的到雨聲和冷氣呼呼打在臉上的聲音,細碎嘈雜,但你就是知道這份安靜簡直就是捆住你的縛繩。
  當然那天沒有下雨。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
  但還是溶化還是嘈雜;他們。

  到家之後我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我逕自鑽入我位於地下室的書房,按開電腦電源。我的腦海已經被你的影像清除至完全淨空了。我打開某個遊戲程式,把聲音開到最大,右手按滑鼠,左手快速鍵就位。
  你不懂電腦更不懂遊戲,我知道。不過你不是要聽嗎?要聽我說話。當作是我的報復也好,反正在你命令我的同時,我們之間的契約便已緊密的容許我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擊。
  我在玩「大航海時代」,十六世紀的海上策略模擬遊戲。我所操控的主角是英國皇家海軍軍官之一,統有一支中等實力的艦隊。在上次的進度中,我正受命趕往法國南特港,監視在那裡不正常集結的西班牙海軍。原定計畫是英國的海軍以及一些被受買的海盜艦隊會陸續抵達南特,最後予以致命的突襲。
  但是你讓我改變主意了。
  我開赴南特時,那裡已經集結了十幾支規模與我相仿的戰艦隊了。我沒有等我軍來到,突然自行發起攻擊。三四支船隊掉轉船頭向我衝來。──背景音樂是朝氣十足的西歐風格──。我以人類玩家才有辦法演出的細膩指揮技巧崩潰電腦所操縱的隊伍,不到半個小時就殲滅了三倍於己的敵軍。──戰鬥中的音樂鼓點密集,就像砲擊。──第二批敵軍在此時衝上來。我指揮略為折損的屬下分散開來,誘引對方漸漸展開原本緊密的隊形,然後以旗艦直接強攻對方旗艦……四十分鐘後第三波敵人發動密集砲擊──砲擊,肉搏,登上甲板的音效──……第五波敵艦擊沉我三艘僚艦……第六波……。──著火的聲音,折斷沉沒──。
  第八波攻勢是西班牙最後的四支艦隊了。此時我的艦隊幾近全滅,只剩一艘桅杆半斷的僚船,和傷痕遍布的旗艦。
  我看到北方海面上出現英國海軍。那是一位經驗老到的名將所率領的隊伍。他接近,接近作戰半徑內,旗幟上的圖案亮的像陽光。他靠近。你靠近我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你答應要帶我去,你答應還要跟我……你答應了。你沒有說過你會離開。在作戰半徑外徘徊。你甚至還是笑著的。他鬆開桅索,那是順風,南風鼓滿帆……。我在旁邊而你笑著。……
  那支英國艦隊轉舵離開的同時,我的旗艦就被炮火網包住了。

第三書

  我有什麼好跟你說的?
  你懂我讀什麼書聽什麼音樂看什麼電影?

  我來告訴你我的生活。很巧,我現在念的班級,雙數座號同學都是智障、單數都是白痴;而他們都無恥。關於我則更簡單了,我兼而有之。閉上眼裝作沒看到是沒有用的,這是你要的信。我三歲讀馬奎斯,十歲閱畢尤里西斯,十七歲的今天早就不看尼采。你離去之後我便孤獨的像救世主。你還知道些什麼?我的謊言我的虛榮,我的無助我的蒼白。

  我又知道你些什麼?

  我上學的時候你在你的書房裡。那是你的巢穴,霉腐味連薄木牆板都掩藏不住。你在裡面把筆拆開,再裝回去。你訂做了市面上所有規格的筆零件,筆管,筆套,軸心,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散了一整桌,你輕輕捻起,以想像力決定拼合內容,溫柔敏銳,一如對待情人。他們說你孤僻,說你不善應對進退。他們說你總是冷酷,不假辭色猶如一尊石獅。你只是拿起筆芯,堅定的穿入軸內,一環石墨粉淡淡飄下。
  然而,他們理當不知道,那時你還不是真正的隔絕。

  現在才是。

第四書

  我未曾向你提過她。名字不重要。對我而言,代名詞才是我最親密的稱呼。姓名對所有人都有意義,我不願意廉價的共享這種指涉關係。
  我在車站裡的長椅上等她。她來的時候,我牽起你離去以後的第一個微笑,很短,可能不到一秒。她坐到我身旁,側頭看我。我的表情是冷硬的,任何視線在接觸到的那一瞬間都會「鏗」地彈開。但她是例外。她伸手扳過我的頭,讓我的眼睛對準她的。一會兒她輕輕搖了搖頭,手臂搭上我的肩膀,將我往她懷裡攬去。
  我沒有反抗也沒有應和。就順著她的力道,倒進那片溫暖之中。我的臉頰枕靠在她的肩窩,在混雜的香氣中我仍能分辨出屬於她的淡淡體香。她的手收的更緊了些,我不自覺的把頭更深的埋入。
  過了好久她才說:「沒事了。」夢囈的那種語調。細柔的手掌撫平我的頭髮,往下在我臉上摩挱著。她什麼都沒有問。我緊緊抱著她的腰,像個出世不久的嬰兒。我開始很小聲的說起你,說你走了,走了,不會回來了。說我最後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還跟我爭辯,好激動的。我說不然我證明給你看。你說好,好……。我很小聲很細碎的說著,而她抱著我靜靜聽,哄我拍我,一如母親。
  最後我說完了。但我還是靠著。安靜一陣子後,我突然開始連綿的念著: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她閉上眼睛沒有說話,只是更堅定的擁著我,我感覺的到。她不會離開的我知道。不要走。

第五書

  我恨一切儀式。
  恨我被迫穿上的裝束。

  遺忘是我反擊你的唯一方法。可他們一直在提醒我。

第六書

  你認不認識有一個日本武士叫織田信長?
  在他父親去世之後,他沒有任何哀悼的表示,也拒絕處理關於葬儀的一切事物,全部委交給家臣。不,他甚至沒有吩咐哪個家臣必須負責什麼。他只是穿上布衣草鞋,繼續在父親/自己的領地內遊蕩。
  有一天,首席家臣,也是他的老師平手政秀,找到了正在河裡游泳的織田信長。政秀要求信長去參加父親的祭拜儀式,畢竟他是長子,是整個家的繼承人。信長依言去了,不過卻讓在場的所有家臣倒抽一口涼氣。他沒有換禮服,依然是破布衣,草鞋,腰上掛著繩索柴刀等工具。
  在沒有任何人來的及制止之前,信長大跨步走向靈位,一伸手接過司儀手上的線香。他拿著香,維持不動的姿勢望了前方幾秒。接著他把持香的右手舉到胸前,嘴角掛開一絲冷笑。
  他右手一揚,整束火星便飛射過去撞倒靈主牌。他無視於在場人等的錯愕與驚呼,轉身走出靈堂。

第七書

  已經是第七天了。我剛剛把前六封信再讀了一次,順手塗刪了幾個句子。原本就不長的信因此更短了吧。

  這幾天我全部請假在家。而他們,我親愛的家人們,似乎不太能接受我在家的姿態。我若不是在我的書桌前寫信,就是在電腦前繼續玩我的遊戲。第二書裡的那個進度,在我反覆練習之下,已經可以獨立殲滅所有敵軍了。我不再需要援軍的幫助。
  他們笑著說:「你在家裡很清閒呢。」
  我對那種強裝出來的笑過敏。更討厭他們旁敲側擊的暗示我,該回學校去了。他們真以為我貪圖待在家裡的舒服嗎?天曉得我哪裡也不想去,連你去的那個地方我都不想去。除非有一處角落,一切都安靜且於我無關,連時鐘秒針的轉動都無聲,那我或許會在那裡安然睡去,不再醒來了。

  那會不會是我最接近你的可能?

  你放心,我從未想過追隨你而去。事實上在你離開之前的日子裡,我也很少一直粘纏在你身旁的。你總是在那固定的幾個位子出現:你的書房、餐桌上最靠壁櫥的椅子、客廳最左側的沙發。幾乎是週期性的,精準仿若季節更替。在這之前,你的消失是無法想像的,縱有再多的暗示與徵像,縱然你從未承諾你的永駐,但我怎麼能聰明到去預想這一切的發生?那種才智太過銳利且早熟,必定會傷了我的。
  你即便是離去,都是精確不留商量餘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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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