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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書 補

  今天要為你守夜不睡,以備明天的繁雜儀式。
  我覺得好笑的是,我這幾天來幾乎就是沒睡了,但還得煞有其事的裝作此次的熬夜與之前的失眠意義不同。

  中國人是個天真的民族。他們真以為忙碌和疲於奔命能夠沖淡悲傷?

第八書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內拒絕參加他們。他們心裡一定把我罵的跟織田信長一樣。也好,那曾經是我最崇拜的人物。

  她剛剛打電話過來過。
  她打來,說了聲:「喂?」
  我回答:「嗯。」
  然後我們就什麼都沒說。我臉頰夾著話筒,聽到線路那端傳來絲絲雜音。可能是空氣擾動的聲音吧。她也一定是維持跟我差不多的姿勢。我無心的再一次翻看起給你的信。她知道我的,於是沒有說話。直到我聽到她那邊傳來很細小的音樂聲,一首我沒聽過的歌,女歌手的聲音昂揚卻又綿長不斷,且隱隱有哀音。
  我清了清喉頭,問:「誰的歌?」
  「江美琪,父親你是安靜的。」她說。
  「嗯哼?」聽到歌名,我不知怎地心臟狠狠一抽。
  「我唸給你聽吧。」她說。

雲是無聲的/風是沈默的/路是不語的/你是安靜的
手是粗糙的/腳是疲憊的/頭髮是零亂的/你還是安靜的

外面紛擾的/夢是延續的/我是眷戀的/你是守候的
歌還是唱著/世界已變了/我走向遠方了/你還是安靜的

後來我才明白/安靜就是力量/因為你一直是我的靠山
就算引來整個世界目光/在我的心中/你還依然是我所依靠的地方

歌還在唱著/世界已變了
我走向遠方了/你還是安靜的

  她唸到第二段時我就開始哭了。很靜很靜,只是眼淚順著眼角滑走而下,到了苦鹹味滲進嘴角我才發現。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怕打斷她的唸誦。她的聲音清澈依然,沒有任何刻意裝飾的情緒,不像那些矯揉作態的所謂朗誦。每個字句都乾淨直接的在我心底擴散開來。我有些暈眩,有些迷惑。怎麼這麼圓順的嗓音竟能激得我全身顫抖不斷。
  她唸完時,我沉默了幾秒,深呼吸說:「放給我聽好嗎?」
  她把音響的聲音調大,然後按鍵讓這首歌重複撥放。我的情緒是因為你,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但是當旋律線滑過我全身時,我卻只剩下情緒而忘記原因了。一切都被沖洗如新。那一刻我是真正忘了你,一片空白的,沉沉睡去。

第九書

  我拿你的名字去網路上搜尋。
  那些都是你嗎?你的千萬個化身。你在網路上拍賣國畫,特別是牡丹。標題的超連結上寫著:牡丹‧富貴圖‧4500元‧現金或匯款‧需加80元郵寄費……;你還是北京某個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你受委託控告桂林的一家賓館,因為那家賓館的管理疏失造成……;身為中國煤炭工業協會專家的你,從世界能源發展的角度,提出煤炭的戰略重要性……。
  那些個你。

  我第一次為你名字的平凡憤恨了起來。

第九書 補

  他們全部圍坐在一張桌子前,鎮日的摺著紙。
  我好幾次的升起一股衝動,想衝上去把桌子一把掀翻,讓那些成品半成品全部嘩然灑落。他們會驚慌的看著我,驚慌的退開,然後驚慌的斥罵我吧。或許我會倚在一旁,淺淺微笑的注視一切失措景象,而有一朵半朵的紙花就輕輕的落到我的腳邊來。我相信你也會發笑的。是吧?

第十書

  我是被他們打扮的小丑,右臂上縫綴有色紗絲。

  我在抵抗什麼呢?
  你的決定是無從抵抗的對吧。

  請你告訴我那是你自己的決定。你的離開是一句主動式的敘述。如此主詞是你,我將比較能夠接受關於我的被動語態。

十一書

  真是夠了我一直在說謊。已經是第十一封信了。
  寫信這個動作本來就是充滿了欺瞞以及選擇性的,我知道。看我寫了些什麼。我永遠都在避重就輕。你看的還不煩嗎?我不信你不明白,我坐在房裡一整天,除了腦袋裡那點微弱的呻吟以外什麼都寫不出來。你看了我的信不會因而更了解我或多知道些什麼的。我只能告訴你,我的船隊在日本海遭遇暴風雨沉沒了。或許我的水手中有任何一個人將漂上日本的土地,目睹那一幕織田信長最哀淒的輕蔑?她幾乎每天打電話給我,我們卻幾乎什麼都沒有說。你想知道這個?我的日子是一片難以也無法言說的空白,我不想怪罪於你,因為是我自己抹去了所有的色彩。
  看我第二書裡寫了什麼。「……就像在暴雨之中,獨自坐在窗戶緊閉的車內……。」我是如此孤獨到近乎乞憐,卻是我自己鎖上門窗的。最後我甚至閉起眼了,想像外面的風雨多急多大。我的安坐也漸漸成為想像的一部份,不真實了起來。如此狂猛的天氣,整個被我閉鎖的世界都在急速旋轉翻滾了,我怎麼還能穩靜如常?
  而你,偏生是在這種天氣裡遠行的。

十二書

  死亡是最後一刻狂喜,
  所以到最後一刻才能享受它。

  他是什麼意思我沒搞懂,所以我什麼也沒說。又走了一段路,這回他看我了,他知道我沒弄懂,他說:「哈姆雷特的問題。他父親的鬼魂告訴他:『要回想我啊。』他沒辦法,你知道,所以他的罪惡感才那麼深。為什麼他脖子上掛著他爸的肖像:是為了提醒他自己;為什麼他要逼他母親看這肖像,他說他母親已經忘了他父親。但事實上他說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罪惡感把自己逼瘋,不是他媽媽與他叔叔鬼混的關係。」

                          ──在我墳上起舞

十二書 補

  抄完那段文字給你之後,我突然覺得很累。想睡。
  這幾天我睡的很多。而從你上次說要我寫信開始,你就再也沒來見過我了。
  這樣不公平,我永遠收不到你的回信;你的任何音訊。

  那天看到一個同學的網誌文章:「阿公,我猜你一定偷偷看了天氣預報,選了陽光普照的日子遠行。……」
  那樣噙著淚、卻輕笑的語氣。

  我拿著筆試圖畫你的臉。我本來就不擅於畫畫,這舉動只是一時興起的念頭。筆尖從右上到左下滑成一個圓弧,那該是你右側臉的輪廓線。起筆後端詳了一下,發覺不對,擦掉重來。第二次是從左臉的邊界畫起,但才走到一半我就把它給塗掉了。十分鐘後,那張紙已經破爛得很徹底了,浸滿了我的手汗與無數的刻痕。
  我放下筆,閉起眼睛想像你的容貌。只見你在我腦海裡笑著、冷漠著、說話著,無數表情,細微且具體。但是你的臉呢?你的臉呢?……

十三書

  十三是我為你設的界線,紀念。
  原因不明。可能是因為它是那麼不祥的象徵。

  今天我把我的幻想化為真實了,因此他們很難得的不逼我出房門。正好相反。

  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那張堆滿紙製品的桌子打翻。靈堂裡沒有半個人,而且因為時候尚早,安靜的仿若整個世界都還沒睡醒。蓮花是由印著梵文的黃紙摺成的,繁複的結構撐起華麗的形狀;另外還有簡單多了的元寶,像小時候摺的紙船。它們互相推擠碰撞,在桌子「碰」的一聲落地後才沙沙地交疊在地面上。我大踏步踩過去,它們清脆的發出扭曲的細聲。你在靈堂的正上方看著,面無表情。因此我把放在牆角的五六個瓦楞紙箱拖了出來。那裡面存放著近千隻摺好的花,都是預備要在今天,或者過幾天燒化給你的。他們說那是要燒給你呢。你有收到嗎?我把箱子裡的東西轟隆隆地倒出來,幾乎淹沒了三分之一的地面。我在這片黃色的池子裡跑著跳著,每一落足都是鮮豔的顏色,都是祝禱的經文。你沒有看過我跳舞。你現在看看吧。瘋了的時候我才會跳,只有你才看的到的舞。我踢踢踏踏的腳步把它們趕開,平平的撲滿了整間靈堂。這便是他們要的步步蓮花,通往日落盡頭之處,不,是在落日背面連影子都消失的地方。你在那裡嗎?他們說你在,可你明明在廳堂上方,俯瞰著我。你年輕的照片是一種欺騙一種混淆,我記得我見過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在騙我,也在騙你我知道。哈他們也騙到自己了吧。我滑步過去,沒怎麼使勁就踢翻了兩個鐵鑪,裡面的黑色紙灰潮潮的撲了出來。我右腳在地上畫了幾個半圓,把黑色著在其他的蓮花上。提醒:那也將是你/他們了哪。我端起案上的香爐,單腳力定在地上,旋轉,旋轉,把灰粉像雨一樣下到蓮花上。你該笑了吧。線香甩出去點著幾片紙,星點般的慢慢燃著。很快都會滅的,無論多旺的火。好像真的下雨了。靠外邊的紙們都因潮濕而蜷曲了起來。火快被打熄了,火喘息著。我把用木片硬紙臨時搭造的神桌推倒,蠟燭倒在紙堆裡。相框也重重落下。火竄成一座流動的山。
  你的臉在灼熱的烘烤下,嘴角漸漸上揚。

十三書 補

  他們把我關進房間裡。
  我打電話給她,跟她說我剛剛做了什麼事。我告訴她,你離去的那天要我寫信給你。我還把信全部唸給她聽。太久沒有講話的關係,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一樣靜靜的聽著,說到我眉飛舞色處還會輕聲笑出來。
  等我停下來之後,她問了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問題。

  「那天的天氣到底如何?」

  第二書說沒有雨,第十一書說有。

  「把那天的事寫下來吧,寫給他。就像你說的,從他錯過的第一個場景開始。」

  倒數。動作重播。

  「不要怕,這一次,說真話。我會在這裡陪著你。」
  她轉開音響,放起江美琪的歌,「父親你是安靜的」。

  那節是體育課,太陽很大,幾乎無風,連雲也稀少。
  老師過來跟我說,請你回家一趟。
  我好疑惑的看著他。這是什麼意思?這句話已經成為一種暗號一個公式了是嗎?昨天我還在你的床前,跟你大聲的爭辯的啊。爭辯什麼?我忘了,可是,我沒忘記那是你,你說了好多話,眼神銳利,閃著光。

  我沒有立刻回家,我頂著老師疑惑的目光,繼續安靜的把課上完。我所有的同學都還不知道這件事。有一個人被女朋友甩了,坐到我的座位前開始不停的說話,關於她關於她關於他,然後跟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我旁邊圍了一圈人,聽他說一句就跟著罵一句那女孩。最後他哭起來時大家苦笑著安慰他,大聲的說,好啦別這樣,待會兒我們去打球……。

雲是無聲的/風是沈默的/路是不語的/你是安靜的
手是粗糙的/腳是疲憊的/頭髮是零亂的/你還是安靜的

  我到家之後躲進地下室的書房,打開電腦開始玩。不停的玩。聲音開到最大。那一天我的船駛過整個世界,聽過了全世界所有風格的背景配樂。砲聲和水手肉搏的聲響也一直出現。我指揮我的艦隊往最危險的地方駛去,最終自殺般迷失在北極的暴風雨中。因此在我的腦中那天一直是雨狂風驟的。
  突然之間,我的喇叭壞了。整台電腦瞬間沉默。
  我轉頭看見母親斜靠在房門口,涕淚亂流,她張開口想叫我上樓,卻連這簡單的兩個音都發不出來。只能一直用手戳指著上方,上方。

  「寫完就沒事了。加油。」她說。我把話筒依在耳邊繼續寫信。

  你被停在你的書房前面,橫躺的身子掩著黃鍛面稠布。你的臉容比沒有表情還要空白,幾乎是要疑惑週遭的我們為什麼能這麼激動了。我茫茫的在人群之中旋轉。是不是只有我沒哭?仍穿著護士服的看護忙不迭的對我們說,別哭,他還聽的到……。因此我就不哭了。那天從頭到尾我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然後是晚上。我睡了。
  你來,對我說,「寫信給我。」沒有強硬,但我無法抗拒。
  再來你便在也沒有跟我說過話了,連回信都沒有。

歌還在唱著/世界已變了
我走向遠方了/你還是安靜的

  這是第十三書,也是最後一書。
  我無法投遞,而你也從未有回音,但我確知你收到了。
  在我落筆那刻,你便已閱畢。

  雨會繼續下著。會有一天,我走到你的牌位面前,發現以我的年紀比較適合稱呼你父親,而非外祖父;或者有那麼一次,我將站在祭拜隊伍的最前頭,將線香輕輕插落,暗自微笑的對你說,我們已是平輩,那舊時的稱呼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
  但你仍是你。離開了,卻一直留在原地的你。

‧第二屆建青大眾小說獎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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