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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天夜裡一定下過雨,不然馬路不會濕成這樣,我更不會因為踩到路旁的水坑而弄得滿褲子髒水。在我腳底一空、一滑的同時,我反射地伸手護住右邊外套口袋。我注意力全在那個位置上,整個人重心更是不穩,差點沒跪了下去。褲管上著滿了一種混合學校運動服紫及台北市污水灰的莫名顏色。好像連書包也沾上了幾點。一站穩,我的第一個動作是將手伸進口袋。
  手指觸到一個輕盈細長的東西。還好還在。

  我拖著黏濕冰冷的腿躲到一旁樹蔭下,重垮垮的布料夾著碎小砂子在我小腿肚上刮著。它們準確的劃過那三四道已經不痛了的傷口,不知怎麼的竟在我腦海裡重新描出了幾槓肉色疤痕的形狀。人流從我面前經過,幾乎都穿著與我同式樣的紫色運動服。
  我褲子的狀況很噁心,所以我決定坐下來等風乾了再說。乾了之後會好一點吧。雖然會結成一大片硬硬濁濁的布板,但那只是外型難看,至少穿在身上不會像什麼兩棲類動物黏在我皮膚上。而且還是好大的一攤。
  右手在口袋裡轉了兩圈,還是很順手的捻了那東西出來。三分之二長是白色細管,末段才是深色的濾嘴:這是我身上最後一支菸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高級品,不過是便利商店裡那種連我也記不住名字的雜牌香菸。但是自從上次不小心手機電話費爆表之後,爸就再不讓我身上多帶一丁點可以花用的錢了。這枝菸還是從阿翔那兒摸來的──本來有一整包,現在只剩下它了。
  我從書包裡掏出打火機──來自我家神桌──,稍稍端詳了一下。貼在透明塑膠罐上的泳裝女子很瘦,只是被剪裁成這種比例之後,她媚惑挑逗的眼神就變得很可笑:有誰會因為一支肉色牙籤心動嗎?我把菸遞到左手,右手「喀」地燃起打火機,在叼住菸嘴的同時湊上火來。我深吸一口氣。阿翔教我抽菸的時候說過,剛點起來的第一口菸最濃,是抽菸這檔子事裡一半的精華。那次我聽了迫不及待點火一吸,頓時好衝的一股氣直奔腦門弄得我頭昏眼花。我還以為阿翔整我,顧不得咳得滿臉眼淚追打著他。現在我可知道了。剛火上來的那一瞬間的確是不好受,但要忍著。很快的,滾滾煙流便從腦袋急速下沉,充滿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要暈不暈要死不死的,夠勁。
  突然一個穿著汗衫、正在晨跑的老伯伯停在我面前,用一種怪異腔調的話聲說:「少年人怎麼可以呷菸?啊喲,才高中生欸!」
  他國台語混合的話聽起來本就彆扭,加上我還沉浸在第一口的餘韻裡,沒心思理他,於是我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哎不要你管啦!」

  我沒有看到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因為接下來我又低著頭猛吸了幾口。褲子快乾了,我得趕快完事上學去,而且,第二口之後勁道可就差多了,不一次多抽幾口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以當我被另外一股人影攏罩住時,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那是誰。直到我發現不對勁,一抬頭,眼神對上穿著綠色軍裝的教官。我整個人像是在那一秒間被翻攪成一團泥,腦中慌亂有如電視失去收訊時亂竄的線條、雜點。最後那紛亂的畫面只剩下一行可辨認的文字:吸菸,大過一支,大過一支,大過一支……。
  我猛吸了幾口。香菸頭立時火星大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2.

  ﹝林伯伯牽著那卒仔小方跑來我們家,怒氣沖沖地吼說:「李先生,小孩吵吵架沒什麼大不了,但你們家宏祥怎麼把我們家小方打成這樣子?……」小方在一旁揉著眼睛狂哭。見鬼了,我才不相信有這麼痛。我是把他眼睛打腫了沒錯,但不是我只有我動手,我的胸口到現在還悶的很難過。﹞
  ﹝爸爸背對著我,影子突然間變得很凝重。媽媽坐在沙發上,緊弓著身子,假裝一無所覺地盯著電視。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爸爸會溫言軟語的請走外人,然後鎖上大門。接著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那條我從未仔細看過,卻記得它每一道紋路的警棍。這時的我爸不是,不只是警察。我看著林伯伯的怒容及小方那副裝出來的窩囊樣,忍不住顫著嗓大喊:「……我們剛剛打的時候你不是很猛嗎?……怎麼一見到你爸就哭得跟個女的一樣?……哭哭哭哭什麼哭?你踹我我是有哭嗎?……」﹞
  ﹝我說到後來眼淚真的湧到眼眶了。是委屈吧?可我其實沒有理由感到冤枉的。我感到我的心臟快速收放,在胸中亂撞。林伯伯突然一愣,望向小方。小方的手還掩著臉,抽泣聲和肩膀的震動卻立刻停住。﹞
  ﹝有一陣風掃過來。我爸疾轉身,大跨步欺近我。他看也不看林伯伯與小方,整個巨大的身體向我衝來。我來不及說些什麼,只能怯怯的交叉舉起手腕擋在額頭前面,腿已經有些棉軟了。他厚沉沉的手掌揮擊過來,準確的搧在我的左臉上。清脆的「啪」聲與我腦中「嗡」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像一陣颶風把我掃倒在地。﹞
  ﹝林伯伯急忙出聲:「李先生你別衝動……。」﹞
  ﹝我媽像隻貓般敏捷的彈過來想擋住我。﹞
  ﹝我爸手臂一震把她推回沙發上。我蝦曲在地板上,暈然著腦袋,連站起來的方向都找不到。我張口想說些什麼,或許是抗議,或許是呼救。但我聲音還來不及發出,我爸的警用皮鞋便向我的腹部猛跺下來。我白眼吊起,喉頭只剩下「噁噁」的聲音。爸爸用腳尖勾著我的肩膀,把我側躺的身體翻正。原本就隱隱鬱悶的胸口再加上這樣的重擊,讓我差點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全吐出來。﹞
  ﹝「別人踹你,哼?」爸爸又一腳踢在胸腹之間,我的身體蜷曲,到一半卻又虛軟地的落下。呼吸不過來。「所以你可以打人?要打好,起來跟我打啊!你老爸是警察你就四處去惹事,很好,有出息的很!」我已經記不得這段話中他又攻擊我幾次了。暈眩、劇痛、淚水早就使一切模糊了。﹞
  ﹝我媽哭叫著想奔上前來護住我,想拉開我爸,但根本沒有辦法撼動他半分。小方呢?我突然想到。我轉頭過去,只見林伯伯嘴唇在動,好像正在說些什麼。身體前傾,彷彿想攔阻我爸,卻又僵著。我看到小方抱著頭蹲在一旁大哭。在我幾近失效的聽力視力中,還看得見聽得見他這副丟臉鳥樣,我感到一種異樣的滿足感。那一秒我忘記了痛楚,衷心的笑了。﹞

3.

  「你跟媽說我這幾天不回家住了……嗯……理由嗎?就說我在同學家唸書,段考成績沒有進步不回家。……反正下星期二就要段考了,也沒幾天。……好啦反正你幫我搞定。……不能跟爸說我被記過的事……我還在想辦法。……好,再見。」我掛斷手機。

  阿翔乜了我一眼,「打給誰啊?」
  「我弟,叫他幫我掩護一下。」我往後一仰躺倒地板上。
  「……你的理由真爛。……」阿翔說。
  「我知道。不過只要我不被我爸打,我媽什麼都願意相信。」
  「呿!」阿翔張口一吐,一道紅色弧線射進垃圾桶裡,「都幾歲了你還讓他這樣打?」
  我苦笑,沒有說話。
  「反正你就在我這兒待個幾天好了。要翹家不能太快回去,要等他們哭著上電視找人的時候你才能出現。不然回去有你受的。」阿翔手伸過來,掌心停著一支香菸。

  阿翔是個奇特的人。他原本跟我同班,是班上的前幾名,卻從不像那些成績好的人一樣乖順。他教我抽菸,還曾試著教我吃檳榔,不過我拒絕了後者。我跟那種味道無法和睦相處。一個多月前,我們班導師不知道說了什麼話惹毛他,他便糾集了一大群人拿球棒埋伏在校門口。我們導師一走出來就被按倒,據說打斷幾條骨頭。洩憤之後阿翔也不等學校的懲處通知,就自己決定「退學」了,從此再也沒去過學校。他一個人住,連開學註冊都沒見父母出現過,所以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裡。

  房間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沒有床,只有薄薄的軟毯鋪滿地面,晚上就找點衣物摺成枕頭躺下來睡。有套桌椅靠在牆邊,再過去就是佔去房間四分之一面積的書櫃。裡面一半的書我沒看過,另外一半我連聽都沒聽過。
  我在地毯上滾了一圈,靠在某面牆前。阿翔背靠牆曲腿坐著。我說:「欸,我身上現在沒錢,事情過了我再想辦法還你。」
  「不用了,我有。」阿翔淡淡的說。
  「你哪來的錢?」我衝口問。
  阿翔轉過頭來,深深注視我。他是在考慮該怎麼說吧?我沒有避開他那過於直接的眼光,迎回給他一個淡然、無所謂的微笑。他叼起菸點燃,吸得那火星好像要燃起焰來。他把菸夾在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吐出很大一團灰霧。
  「反正,你不用擔心。」阿翔聲音突然很遙遠。他順手按熄電燈,我的眼睛陷入一片漆黑,唯一清晰的光源是菸頭和他的眼神。
  他剛剛遞給我的菸還沒點上,我玩了玩收入口袋。我沒有多問什麼,整個房間都沉默了下來。極弱的微光中,我看見他一歪身子,無聲的翻躺下去。閉上眼之前,我聽到他好像說了一聲「睡吧。」。

  雨從半夜開始淅瀝瀝亂響。很難要求這間不到學校教室五分之一大小房間有什麼厚實的防禦能力。雖然它不在頂樓,但只要雨一來,所有目光可及的牆面都會開始出汗,更別提那如遊絲滲入、無從阻攔的寒氣。我睡得並不好。一方面是雨聲吵,一方面是我從未在這麼冷濕的地方待過。我們家每個房間都有除濕機,全天候運轉著的。
  不知道翻了第幾個身之後,我突然從朦朧中完全清醒。我坐起身,只見一座小山丘從我直立的上半身滑下。昨晚睡著時我什麼也沒蓋著,現在則全是阿翔的各種衣物,冬夏兩季的外套、兩三件襯衫、毛衣、長褲。我幾乎是掙扎著從這一大堆溫暖中站起來的。一扶住冰透了的牆壁,我就猛地打了個抖。
  阿翔還坐在昨天晚上那個位子,只是已經換了一套衣服。他笑笑說:「下個雨而已就冷得唇都紫了,你會不會太弱了一點啊?」
  我只輕「哼」了一聲,沒有開口說話。這時候我如果再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他讓他嘲笑的話,未免太笨了一點。我伸了伸筋骨,微酸,不過也還好。
  「諾,早餐,」阿翔手指著桌面,「你今天要去上課嗎?」
  我還穿著那件被水弄髒的紫色學校運動服。我抓了三明治,先咬了一口,邊咀嚼邊含混的說道:「……不會吧……不太想去。」
  「所以你真的是要好好唸書,讓段考成績進步是吧?」阿翔語帶嘲諷的說。
  我一挑眉瞪了他一眼。

4.

  昨天我輕飄飄的跟在教官後面走進學校。菸早就被一把奪走了。教官的腳步很重很平穩,我卻覺得快到要跟不上了。隨著熟稔地被帶到學務處,教官走到最裡面的一張桌子後面坐下來,用一副銀行櫃檯人員般的姿態說:「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才出口我就後悔了。那分明是誘我搭腔,然後他才能接著長篇大論下去。
  果然他的聲音驟然提高:「什麼怎麼樣?問得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一個人穿著學校制服,蹲在馬路旁邊抽菸是怎樣?那個人還好巧不巧蹲在離學校走路不到五分鐘的地方,這又是怎樣?背著書包、穿著制服抽菸,還跩得讓路人看不過去是怎樣?『不要你管』是怎麼樣?」
  是那個慢跑的老伯伯。我一直不解,明明是在教官站崗的視線範圍外的,怎麼不到幾分鐘教官就來了。我腦中開始搜尋他的樣子。我要記住他的樣子。他每天慢跑的路線最好是不要相同。
  我學乖了,安靜的低著頭。雖然校規上寫著抽菸要記大過,但我知道記過的程序是很煩人的,正常的教官也不是那麼喜歡隨便記過。況且我只是抽抽菸,被外人來告告狀而已。如果我表現得夠溫順夠誠心悔過的模樣,他很有可能用另外的方式處罰我,比如說勞動服務幾個月之類的。
  透過眼角餘光偷偷瞄他,他似乎對我的聽話感到滿意。他點了點頭,說:「看你也不是故意的樣子,反正你抽菸害到的是自己,又不是我。這樣吧,我打個電話通知你家長來一趟,看他們覺得應該怎麼處理好了。」
  對一般人來說,這的確是法外開恩。家長們總會好說歹說的避免自己的兒女被留下不良紀錄。但不是對一個警察家庭。我聽到「家長」兩個字的同時便感到半身冰涼,血液倒衝,身上那幾個被重擊過的部位又隱隱灼熱了起來。我幾乎是尖叫出聲:「不要!」
  教官沒想到自己的好意竟然遭到我這樣的反應,眼光中怒火大熾,「不要?很好!你如果不識相,我會自己處理。你出去!」
  我們高分貝的一來一往已經讓原本人聲雜沓的學務處鴉雀無聲了,連路過的學生或老師都好奇的探頭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再看了一眼教官。知道他誤解我的恐懼為反抗,或不合作的什麼意念了。我沒有力氣再多說什麼,拖著棉軟軟的身軀走向教室。

  我全不記得那一整天自己上過什麼課了。我坐在靠窗的座位,望出去便是籃球場。一個人抄過球來,在地上運了兩運,拔地起跳,出手。那顆球在陽光的軌跡上旋轉前進,漂亮的弧進籃框。「唰」地一聲,一回神,原來球落地的同時太陽也落入地面了。
  放學鐘聲響起,教室的喧鬧一時到達頂峰。我的眼光穿過晃動的人影,望向阿翔退學前最後坐的那個位子。那個名列前矛、上課從來都在昏睡的阿翔。我彷彿看見老師走過去把他搖醒,問了他一個很艱澀難懂的題目。他的意識還朦朦朧朧的,晃著身子走上黑板,手不停歇的寫下一大串算式。他走回座位時,老師剛好尷尬的說了聲:「全對。」
  但這次阿翔沒有像以前一樣,趴回座位上繼續睡。阿翔靠上椅子,背起書包,毫無猶疑的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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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