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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上課鐘響,老師一排一排發下段考試卷。我手上的原子筆轉了三圈之後「喀」地一聲掉在桌面上。一抬頭剛好對上老師的目光,老師假裝沒有注意到我,繼續低頭把紙張遞給下一個同學。

 

  昨天晚上,我半伏在書桌前,就著檯燈的光暈默記著課文。一個英文單字念五次,發音、拼法以及中文。覺得自己腦袋僵了的時候就算數學。我沒有注意到阿翔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我只知道當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提了一整袋的茶葉蛋和幾罐咖啡,「轟」地落在我手肘旁。

  「作答時間結束,請停筆。」阿翔笑著闔上我的書。

  我沒有反抗,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揉揉眼睛。只見阿翔把茶葉蛋一個個取出來滾在桌子上。他拿起其中一顆,尖端朝下,隨手一放,那顆蛋竟然就這樣立住不倒了。他得意的衝我一咧嘴,「要不要來比比誰立得多?」

  「你真的很無聊,這也能玩啊?」

雖然我嘴裡這樣說著,但還是拿了一顆來試試。這些蛋都是特別挑過的,蛋殼完整無破損,手一鬆開就倒了下去。甚至連鈍端向下都會東搖西晃的滾走,更別說尖端向下了。阿翔手再伸過來,五指一扶,我剛剛怎麼試都站不起來的蛋就安靜地站住了。阿翔一手抓過一個,舉起來凌空輕拋。褐色的蛋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又一左一右服貼地排進隊伍裡了。

我抽抽唇角,道:「……這些蛋是你的寵物嗎?……會不會有點聽話得過頭了啊……」

阿翔眼睛看著我,一面幾個快動作讓剩下的蛋全數立正站好。檯燈的黃光照過純白的石殼,在桌面上投下灰灰的影子。阿翔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看著它們。我突然錯覺燈光正像燭光一樣,不穩定的搖曳甩動著。阿翔驀地折過臉來,對我輕輕一笑。不知怎麼地我感到一陣寒意,彷彿那群理該沒有表情的蛋都搖擺著圓胖的身子對我笑了起來。在我無以名之的惶惑與阿翔的微笑還沒散開之前,我便聽到了阿翔的聲音:

「這是我媽教我的。」

 

不論考題的難易度如何變化,寫考卷這個動作永遠是簡單且快速的。考題只分成兩種:你會的,你不會的。會寫的題目你可以很快的填上正確答案,不會寫的題目你也可以很快的填上你看著比較順眼的答案。以我、左右鄰座為圓心劃開來的這一大塊區域內,所有人都動作一至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囃囃」聲。阿翔後來慢動作示範他立蛋的動作: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只要施加適當的力道,讓底部的蛋殼輕微破碎就可以了。阿翔說著說著又「囃囃囃囃」地把蛋一個一個地倒立過來。

 

寫完考卷我沒有檢查,逕直趴下來睡了。我夢到

 

﹝阿翔坐在一座公園的長椅上,旁邊是他的媽媽。面容模糊的媽媽買了茶葉蛋給阿翔吃。阿翔撒嬌地說:「媽媽,我表演給你看!」﹞

﹝阿翔輕巧的把蛋敲在石版地上,根本想像不到原來與地面的接觸的地方已經粉碎了。他的動作很慢卻很堅定,時不時抬起頭來對媽媽溫柔的一笑。媽媽用寵溺孩子的眼神注視著他。漸漸的立著的蛋們排成一個圖形。大功告成,阿翔拍拍手上的塵土,起身。﹞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個U字的形狀。﹞

﹝有個人大踏步欺過來。像一陣風掃過。我跟阿翔同時發起抖。阿翔身子往前一撲擋住漂亮地排著隊形的蛋。什麼東西沉沉的揮擊下來,落在阿祥的背上。他身體一軟癱下去壓碎了那些蛋。他還在發著抖卻沒有叫,沒有呼痛、求救、咒罵……但我一直聽到尖叫聲在我腦中左衝右突。是面容模糊的媽媽嗎?我的媽媽,阿翔的媽媽?尖叫聲像刀尖刮著我的腦殻,在骨頭上劃著劃著。一個個U字的形狀悶悶地印在阿翔身上,像機車大鎖像彎曲的警棍,像我小腿肚上的肉痕。我看見阿翔側過頭來對我露出笑容,隨著一下一下的重擊東搖西晃的笑容。由於晃動的太過厲害,我看不清楚那張雙滿是碎蛋殼、蛋白、蛋黃末的眼睛到底是什麼顏色,所以我也分不出來,阿翔究竟是苦笑,還是真的在微笑。﹞

 

9.

 

  我在阿翔這裡沒有什麼行李,除了書包之外,就只有我媽提來的那一大袋換洗衣物。星期三早上,我起床要去上學的時候阿翔還在睡,我沒有驚動他,安靜地把我所有的東西裝袋,然後走出房門。門帶上後我在門前發呆了一會兒,感到身上殘餘的、屬於那個房間的冷冷潮濕觸感正在一點一點褪去。我努力想記住這種感覺,因為今天晚上開始,便不必瑟縮地睡在凍得我嘴唇發紫的小房間裡了。

  我轉身,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

 

  記過單很貼心地在考完試之後才送來。我盯著那張薄薄的紙,層層疊疊電腦打印出來的表格:獎懲通知。學生班級姓名座號。獎懲方式。獎懲事由。導師簽章。輔導教官簽章。主任教官簽章。校長簽章。

  這就是我這幾天為之煩惱的東西?

  我抬頭注視著導師。他正忙著整理剛剛收到的考卷,過了好一陣子才注意到遠遠望著他的我。眼光接觸的那一瞬間,我讀出他神情裡的不安。是在害怕我介意他做過的承諾沒有履行嗎?「況且就算通知真的送來了,我還是可以不簽名的……」他那時說得那麼斬釘截鐵,恐怕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吧。可是我從未相信過,從一開始就沒有介意或失望的道理。我眼神掃到阿翔空著的座位,又轉回導師那裡。我輕輕地對他一笑。

 

  考完試就沒有必要再把課本帶在書包裡了,因此我的書包便乾癟到只剩下軟布筆袋和那張記過通知了。裝衣服的袋子反而變成最累贅的了。我往家的方向信步走去。每逢大考的那幾週下午,台北市的街道便會成為高中生的天下。穿著各色制服學生們取代了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四處走動,沿路還邊灑落喧嘩的笑鬧聲。馬路口的交通警察準確地用哨聲預告綠燈或紅燈亮起的時間,手上的指揮棒比腰間的警棍稍粗,揮舞的方向永遠沒有半分偏差。

  我爸是什麼職務?我只記得,在我上國中的時候他正好在少年隊任職。因為我正是他管束的對象之一,所以更有必要責打我,不能讓他丟臉。他是這麼對我說的,這段話跟我身上的痛楚混合,一起寫進記憶裡。國中的我還瘦弱,心裡強烈的咒著誓:總有一天我要奪下他的警棍,用比他對待我更為狠毒的方式毆打他。我想像當我揮擊他的左臉頰時,他會無法抵抗的扭過頸子,彷彿是他的頭將他自己的身體撂倒。同時血跡如花綻放,花蕊在鼻端花瓣在額頭眉毛眼袋蓋住他的嘴唇。我想像他滿臉是血,除了哀嚎與否沒有其他選擇的樣子。

  每當他打我時,一想到這個畫面,笑出聲來的慾望便比疼痛更加令人難忍了。

 

  早上的家裡只有我媽在,所以我很輕易的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狀況下回到家,進了自己的房間。我把所有東西堆在地上,身子向後一仰,呈大字形倒在床上。我的房間採光很好,白天即使不開燈也很亮,盯著純白的牆壁太久還容易被反射的陽光刺傷臉。我媽這幾天進來整理過了,因此房間井然地有些陌生。我就只是躺著,沒有說話沒有翻身,但不知怎麼的卻還覺得嘈雜。是外面的車子吧?我聽到廚房裡我媽走動的腳步聲,「嘩啦」扭開水龍頭。抽油煙機的轟隆聲。鍋子裡面的油熱到跳躍起來,菜下鍋時更是像爆炸一樣震著我的耳膜。

  我起身,躡足走出房門。

  我只是想到離廚房最遠的房間裡去。

  我走到我爸媽的主臥室去,斜斜的倚躺在彈簧床上。我聞到殘餘的香菸味道。我爸是會抽菸的,只是從來不准我和我弟弟碰菸。阿翔那時候笑著說哪有這種事,既然你爸都抽了你還有什麼好客氣的?我微笑著接過菸但不知所措。阿翔說,菸的味道其實一點都不好,總弄得人難受。可是,越是讓人不舒服的菸,抽起來越爽。你會習慣並且上癮的,越讓你痛恨至極的,越容易上癮。

  衣架上掛著換洗的警察制服,燙得很挺。沒有警棍。

  不過離家幾天,就覺得這裡的一切陌生至極了。照說我在這裡住了十幾年,對每樣東西或多或少該有點相關的回憶之類的。可是無論我如何仔細回想,我還是只記得那些與眼淚與咆哮相關的東西。彷彿我的心認定了我活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經歷過所謂家庭的溫馨。

  

  是這樣嗎?

 

  是這樣……?

 

  我把手插進口袋摸到了一支香菸。住在阿翔那裡的第一天晚上,阿翔給我的,我一直都沒有點燃它。廚房又傳來激烈的油爆聲,乍聽之下很像……。阿翔笑說,你怎麼又說起你爸來啦?我不知道。因為,抽掉痛苦抽掉傷害,我便一無所有了呀。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切不是嗎?我想點菸卻連打火機都沒有。我沒有打火機。我得去找支打火機來。

 

10.

 

  「來猜猜是你爸還是你媽?」阿翔笑說。

  我們才走上阿翔所住的公寓頂樓,我的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是家裡。我一聳肩:「我媽。等我接起來之後我爸就會接過去罵人。」說著我順手把手機給關了。

  「呵。這些大人們的計倆總是差不多,永遠不會改進的。」

  「是啊。」我點頭。

  阿翔轉過頭去,好像在搜尋著下方的某個位置。天色已暗,整座城市的燈光現在才甦醒,一個個睜開眼望著我們。突然阿翔扯扯我,手指著某個方位:「就是那邊。」

  「哪邊?」

  「賺錢的地方啊。」阿翔認真地看著我,語氣漸漸變慢:「我離家之後,每個月我媽都會跟我約在那裡,拿錢給我。可是呢,常常被我爸發現。我爸是很公平的,打完我之後就是我媽。也永遠都是機車大鎖。欸你想想,從國二到現在,每個月都要上演一模一樣的戲碼耶?我都覺得無聊了。」

  「那你們怎麼不換地方?」

  「我媽說,怕我找不到地方,怕我迷路。」

  我跟阿翔同時大笑。萬家燈火都因此而搖晃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又來找阿翔做什麼。我對於之後的事一點概念也沒有。反正,一樣的事就是會再發生吧。我爸會拜託他認識的每一個警察努力的找到我,那些警察們找到我的時候會對我說你爸很擔心你呢快回家去。然後,家裡或許會有一陣好打等我或許不會,以後或許會繼續打我或許不會。但都是一樣的,那裡一直不曾也不會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阿翔冷濕的房子裡,連條像樣的棉被都沒有,我們靠著一大堆疊起來的衣物取暖的家。

 

  阿翔點起菸,深深地吸了第一大口。我伸手接過他的打火機,點那根放在我口袋裡好幾天的香菸。火觸到它被摺得有些破爛的表面時並沒有燃起來。是被我的汗弄潮了了吧?阿翔笑著要遞一支新的給我,我搖搖手推開,繼續用火烤著它。過了一會兒,水氣烤乾,菸頭的光也睜開了眼睛。

  我們兩個人吐出來的煙霧慢慢的上升、擴散。我看到白煙在夜晚失去顏色的城市上空飄浮,接著沉降罩住了台北盆地。下面的每一個人都呼吸了這口煙,我爸我媽、阿翔的爸媽、導師教官同學主任、慢跑的老伯伯。但是他們之中沒有人會注意到更不會記得,他們曾經這樣接收了我們如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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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