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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說啊,」阿翔看我把三明治吞完之後,說:「你這樣突然不回家,你們家會怎麼樣?」
  「我爸會準備好警棍等我。」我簡短回答。
  「呵,這無庸置疑。我說的是其他人。」
  我想了想:「我媽應該會哭吧。偷偷哭,不讓我爸看到。因為現在只有我爸還不知道我被記過的事。他搞不好還以為我不回家是因為不想讓他管──其實這麼想也是沒有錯啦。他平常就很少在家,在家的大半時間又都是用來揍我,這種爸爸很難讓我有乖乖待在家的慾望。他一定不會去報案的。唉,身為警察的人其實才最不信任警察。……」
  阿翔似笑非笑的打斷我:「喂喂,怎麼又說起你爸來了?」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關於這個虐待我、爛到底的爸爸,我的記憶竟然鮮明深刻到超過愛護著我的媽媽?一陣嫌惡感升上心頭。我惱怒的說:「你少囉唆!」
  阿翔又笑了,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那你弟呢?」
  我瞪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奶茶喝了一口,已經有些涼了。「他?……反正他常常幫我撒謊,早就駕輕就熟了吧。不過我只說不能告訴我爸,所以他應該讓我媽知道我被記過的事了。」我停了停,又捕了一句:「這下我媽可更有理由哭了。」
  阿翔撇撇嘴,「記過通知單遲早會寄到你們家的不是嗎?」
  是啊。沒有說出口。
  我從書包裡拿出課本,坐到書桌前面去。雨還零星的打在遮陽篷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房間裡有開燈,但似乎效果不大。我就著灰泠泠的微光開始唸起了書。阿翔探頭過來瞄了一眼,輕笑一聲。我身後響起他換衣服的細碎聲,他在房間裡走了幾圈,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頭,他從上衣口袋抽出一張千元大鈔遞給我,「我要出去一趟,如果要離開這裡記得帶手機。」
  「好。」我接過錢,「你要去哪啊?」
  「賺錢。」阿翔看到我愣住的表情,縱聲大笑。

  安靜幾乎是阿翔房間擺設的一部分一樣。他一離開房間之後,雨雖然還繼續下著,但傳進來的聲音卻越來越模糊,最後終於消失。我坐在書桌前,恍然覺得不可思議。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正狼狽地被拖進學務處、滿腦子因為香菸、因為即將到來的災難而轟轟作響。今天的我逃學,坐在離家好幾十公里外的陌生桌子上唸書,很吊詭的卻比我在家裡、在學校都還要專心。
  時間從窗縫漏出去,等我發現時雨已經停了。看表,十一點半。我站起身來打了個大呵欠,決定出門去找點東西吃。
  忽然間手機在我口袋裡震動了起來。我忙翻出手機,外螢幕閃著我沒見過的陌生號碼。我接起:「喂?」
  「喂,請問是李……」
  「老師?」我聽出來了,那是我們導師的聲音。沒想到他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找我,平常有學生沒到,他也只是吩咐班長去打電話而已。
  「你現在在哪裡?」老師問。
  「我在……我在一個朋友家唸書。」我回答的有點猶豫。轉念一想,不可能有人會找到這裡的。
  「唸書?你還是要來學校上課啊,怎麼可以說不想來就不來了呢?」
  老師的語氣很平穩,沒有責怪也沒有憤怒,這讓我稍稍安心了一點。看來他找我只是因為工作上的責任,而不是真的那麼關心我──這樣很好,因為我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老師,我……」
  「你下午還是先來上課再說吧。你昨天沒回家,今天一早你母親就打電話來把事情全告訴我了。你放心,記過程序的最後一關是導師簽名,我什麼通知都沒收到,或許教官怕麻煩根本什麼都沒作,你也知道的。況且就算通知真的送來了,我還是可以不簽名的……」老師盡責的安撫我。
  我差點衝口反問:老師,你真的不會簽嗎?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會怎麼樣回答了。沒有必要多這麼一句讓氣氛鬧僵。我沒有說話,把注意力放在對面傳過來的雜音上。老師等了幾十秒,用更強的語氣道:「你不能一直一個人在外面,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呢?」
  這句話等於是承認了他不想為我擔冒風險,因為保證我的安全也是老師的工作之一。聽到這句不是很爽快的坦白,我才蕩出了個他看不見的、憐憫的微笑。我撇了撇嘴,俐落的說:「好,下午第一堂我會到。」

6.

  下午第一堂就是我們導師的英文課。我的英文在班上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差,所以他並不會特別注意到我。仔細想想,或許剛剛我們在電話裡對話的時間,就超過過去幾個月的總合了吧。如果有什麼事去找他,他便會用一種彷彿是溫溫長者的語氣與我說話,讓我自然而然知道,除了公事,他對我沒有什麼興趣。我們對對方而言,都是一個轉身之後便可遺忘的名詞。
  他很安穩的上著課,只是比平常多瞄了我幾眼。我一如往常的抄抄寫寫,理所當然的跟旁邊的同學竊竊私語,甚而笑出聲來。但因為他一直技術平庸地窺視我,讓我的一切舉動都像是為了表演給他看似的。我想我多少可以了解阿翔為什麼對這些老師如此不耐了。我只被老師頻頻注意一節課就坐立難安,阿翔可是每一節課每一個老師都注視著他。
  況且阿翔那人倔的很,對他越期待他越是會表現出一副墮落樣。

  下課時間,我並沒有如想像中遭到許多同學的好奇心包圍。我昨天的失魂落魄沒有人注意到,記過的事也還在暗處進行,因此我一整個早上的缺席只是個偶發事件。如果我就此失蹤或者被發現陳屍在某處,而招來大批記者訪問時,他們會怎麼說呢?「他平常人緣不錯,成績雖然普通,但個性也還開朗,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老師會面色凝重的這樣說吧。因為悲傷比嚴肅還要難以假裝,可是嚴肅常常會被誤認為悲傷。新聞畫面上還會有我的同學,「他昨天一直都好好的呀。」有個男生說,然後鏡頭邊邊的一個女生也跟著搭腔:「對啊對啊。」這些會被剪輯成一段二十秒的畫面,讓清秀漂亮的主播用她好聽的聲音,哀淒地報導出來。
  我怎麼想怎麼覺得很好笑。那個時候,不管我是人還是鬼,我都會抿著嘴忍笑說:「欸,那是我耶。」吧。

  手機震動,我接起,是阿翔。
  「喂,你去哪啦?」阿翔問道。是錯覺或收訊不好吧,他的聲音微弱得很嚇人。
  「在學校。」
  「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老師叫你去你就去啦?」阿翔嘻笑道。應該是收訊不好,因為他的聲音還是很小。
  「對啊。」我說,突然發現不對:「你怎麼知道是老師打來叫我?」
  「你以為我沒被他找過嗎?……那時候我媽……唉,算了。你媽打去找他哭了對吧?」阿翔的話聲閃爍,好像快被吹散。我當然聽到了那個對他而言很罕見的稱謂,但我沒有追問下去。
  「有沒有哭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媽的確是打給老師了。」我說:「你在哪裡啊,收訊這麼糟糕。」
  「我回來發現我們的模範生連著書包一起消失了,所以打來探望一下辛苦向學的你哪。」阿翔吊兒郎當的說,我心裡哼了一句少來,還沒說出口就聽他說道:「給你一個驚喜,你現在走到教室門口看一看。」
  「現在?幹嘛啊?」
  「去就知道了。」
  我起身向窗外探了探,下課時間人來人往,很吵,但我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好讓我驚喜的。我走出門外前後張望了一下,什麼也沒有。我說:「你唬我,明明什麼都沒有。」
  上課鐘聲響起同時,阿翔的聲音模模糊糊被打斷了上半截:「……很快就會來了,不用急。」
  我看到老師夾著課本走近教室,來不及細究阿翔到底說了什麼,匆匆說:「我上課了,等一下再說。」掛斷電話。

  我才轉身就明白阿翔說的驚喜是什麼了──其實說驚愕比較恰當。我媽提著個大袋子,就站在我身後。
  真笨,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這群大人們哪。
  人群漸漸被教室吸進去,我們老師也若無其事的上起課來。他用很平穩的聲音唸著英文課文,我卻聽得很不真切,每個音節就從我身旁滑過,一個也抓不住。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倚靠在水泥牆上。
  我媽的眼眶又紅了,但說實在的我並沒有什麼感觸。因為早就料到了一見面就會是這樣的場景,所以當真正發生時,一切都像連續劇一般滑稽了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偏過頭不看她,掩藏我的無措。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你什麼時候要回來?」
  說好了是段考後,下星期三。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所以剩下五天而已了。雖然這樣說很冷酷,但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懂為什麼她要如此驚惶,彷彿我就要一去不回。
  「下星期三吧。等段考完。」
  她揚起頭直視我:「真的?」
  突然之間我不再那麼確定了。我真的想回去嗎?那個所謂的「家」門之後,等著我的會是什麼呢?我爸的毒打、我媽補償式的討好、我弟無能為力的冷然,那枝我用身體去記憶的警棍?我把手插進口袋,捏住昨天阿翔給我的菸。我有股衝動想在這裡把香菸掏出來點上,卻發現,我找不到火。打火機正在我伸手不可及的、遙遠的書包裡。

7.

  左肩背著書包,右手提著我媽剛剛送來的一大袋衣服,裡面夾了三千塊整鈔。我敲了敲門,阿翔的聲音揚起來:「誰?」
  「是我。」
  「喲,放學啦,嗯嗯,五點半,準時到家,真是好孩子。」阿翔一邊打開門,嘻笑道。明明牆壁薄到沒有隔音效果,他的聲音仍然不大。不,那是虛弱的聲音。我覺得不對勁,忙推開門進去。阿翔身子一閃,又急急坐回他的位子上去了。
  「你怎麼了?」我走向他。
  阿翔笑了笑,但嘴角咧開的幅度不大,而且很快就收了回去。「沒事,一點意外的小傷。」
  「是嗎?」我一挑眉,兩步過去一把架起他。他擠著笑推我,勁道極度虛軟,一使力就全身冒滿冷汗。到了這麼近我才發現,他的笑容浸泡在細小的水珠裡,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你受傷了?傷在哪裡?」
  「這可很難說了……」阿翔喘著氣,語調卻還輕快著。
  我扶他到早上蓋著我的那堆衣服旁躺下。他的背靠到東西時,全身緊緊顫了一下。我皺眉,抬起他的手臂把汗衫脫下來。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剛剛阿翔竟只是顫抖了幾下,忍痛的能力很不可思議。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工具、什麼樣的力量才能把一個人打成這樣。他背後印著十來個了交錯綜橫的U字型淤青,幾乎使他後心成了一片濁紫色。U字的底部位置是重擊所在,紋路清晰可見,甚至還有幾處扯開了皮。
  我趕緊將他翻過身來趴著,這下傷口更加清楚了。自腰以上到肩膀以下,狂亂的攻擊。我腦中一個念頭閃過,一股意氣激得我漲紅了臉。這不是鬥毆的結果,因為所指的地方全不是要害,但又避開了身體上多肉的地方:這是單方面的挨打;這是懲罰。
  我衝口而出:「你爸?」
  背對著我的阿翔沒有作聲,我也看不見他的表情。這便夠了。
  我掏出手機就要撥號。阿翔的聲音馬上悶響起:「不要報警!」
  「我叫救護車。你得去醫院檢查一下。」
  「沒事,淤青而已,不用。」
  「淤青而已?虧你說的出來!都打成這樣……」我不理他,繼續按鍵。
  阿翔伸過手來按住我的手,笑容不散地搖了搖頭:「只是機車大鎖而已,欸呀,就當作是打工吧。」他努了努下巴指著書桌,「這樣一鬧換他個萬把塊生活費,還算是有賺頭啦。」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搖頭,笑。
  機、車、大、鎖。我眼前浮起他背上的淤痕,骨頭突出的地方受的力最實,彷彿注視著就能聽到鈍器揮在他精瘦骨架上的聲響。即使是在那種時候,阿翔都是這樣笑著的嗎?乍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有那麼幾秒,我陷入這凶器的殘忍涵義帶來的戰慄憤怒之中。但當阿翔帶著傷、帶著笑、帶著嘲弄慰解的語氣對我說話時,我的激動瞬間被抽離心底,我只剩下一種很純粹、很純粹的,想哭的衝動。為了忍住淚水或者其他難以言說的動機,我拋掉手機,緊緊的反握住了他的手。

  「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校流行著一個鬼故事?」阿翔的聲音漂浮在漸漸被夜色淹沒的房間裡,向我游過來。
   或許是被他感染了,我也帶著幾分憊懶地說:「哪個?」
  「接近午夜的時候,一個人走進學校裡,到任何一個廁所前面去,就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廁所前的洗手台上都有面大鏡子,如果你的影像映在鏡子上時是穿著整齊的制服、背著書包的話,你的人就會被鏡子給吞進去,吸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所以工友之所以要在學校開門前先巡視學校,就是為了要把鏡子前面這些失蹤學生的制服先收好,以免引起恐慌。」阿翔說。
  「這個我知道啊。上次那個誰不就說不信邪留一個晚上試試嗎?到最後還是沒有一個人敢哪……。」
  「可是,我試過耶。」
  我轉過頭瞪著他。
  阿翔微一側頭,微微一笑:「高一的時候。那天放學之後,我就一直待在我的座位上,本來想說應該會有工友還是誰來趕我走的。結果沒想到他們一個個都像瞎子一樣。十點多時有個人來檢查這排教室的門窗是不是關好了,發現我在的教室還開著燈,就探頭進來看了看。我沒有出聲也沒有躲,但他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樣子,順手就把燈按熄了。我還聽到他對著對講機說一聲:『一年七班忘了關燈。明天叫他們班長來罵。』……。」
  「……不會吧……」我斜眼乜他。
  「逃家人不打誑語。」他裝起嚴肅的面容。我不禁放聲笑了出來。
  「後來呢?……」
  「後來啊……。我等他腳步聲遠離之後,就抓起書包走出教室。整座學校好安靜,你知道嗎,我那時還在想,如果這裡永遠都是這個狀態的話,我倒很願意一直住在這裡。」
  我看他說的陶醉,故意插話逗他:「晚上的學校明明就很陰森。你是心理有問題啊?」
  「呵,陰森森,陰森森有什麼不好?所謂的陰森就是一個會吵鬧的人都沒有,最多只有一些鬼魂什麼的。光是安靜乖巧的這一點,就不知道比人要可愛多少了。」阿翔頓了一頓,撇撇嘴:「而且,你就這麼確定現在的我是人嗎?我可是照過晚上的神秘鏡子的呢。」
  我聳聳肩,「反正鬼比人可愛,沒差。」
  他也聳肩,繼續道:「總之呢,我就散步到了廁所旁邊,然後照鏡子。但是,鏡子並沒有張開血盆大口把我吞進去,我也沒有離奇蒸發到只剩下一件制服。我覺得很無聊,就開始對它作鬼臉,對著它練習各種表情。你一定不知道,其實人臉的每一個表情之間的差距都很小。微笑跟大笑的嘴唇角度根本差不到五度吧,苦笑跟真正的笑的差別也只在於眼睛的顏色不太一樣而已。」
  「所以你要告訴我,很可惜在這裡跟我胡扯的人不是鬼囉?」
  阿翔「嘿」了一聲,像是笑與嘆息混合在一起的聲音。我愣了一下,只聽得他的聲音有點澀澀的:「當我發現傳說是唬人的,我並不會因此消失不見的時候,腦袋裡的確只有這三個字:『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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