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東縱谷的二月是和台北完全不同的顏色。他把汽車窗戶搖到最低,讓被農田染綠的風衝入車內。轉過頭去,容易暈車的弟弟帶著耳機緊閉著眼,彷彿不這樣做就會被快速後退的草木晃暈。
  「你幹麻突然開窗?」媽媽皺眉。
  他沒有回答,只把手臂吊出窗外,指甲隨著行進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扣著車門。然後傳來的是爸爸的聲音,從駕駛座:「手伸進來,小心等下被夾到。」
  才不會夾到,他心裡想,這裡又沒什麼車。但他還是把手縮回車內,只留下指尖繼續「硿、硿」地敲擊鋼板上半部。忽然,弟弟睜開眼睛,沿著冷冷的視線刺來冷冷的話聲:「你不要吵行不行?」
  他的手頓時僵停在車外的秀麗風景之中,不知道該擺向哪裡才好。

  「欸,你們有看到嗎?」幾分鐘的安靜之後,爸爸的聲音突然遮斷了一半的風聲。
  「看到什麼?」媽媽的臉轉向左邊。
  「好像是什麼小動物。」爸爸說。他打轉方向盤,一個俐落的倒車,就轉回來時路。
  他探頭出去,看到柏油路上躺了一隻棕色帶黑斑的鳥。說是躺或許不太對,牠其實是用那種類似孵蛋的姿勢蜷著的,一雙深黑的小眼警戒地盯著漸漸靠近的車子,沒有飛走。引擎聲鬆落,爸爸把車停在距離牠沒幾公尺的地方,然後便推門下去查看。
  車門才開到一半,他便急出聲道:「爸,不要下去啦,只是一隻竹雞而已。」
  「竹雞?在哪裡?」媽媽也探身看,聲音裡帶著一種觀光客式的興奮:「哇,怎麼不會飛走呢?是不是被車撞傷啦?」
  爸爸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逕自打開車門下去。他又說了一聲:「喂,不要啦。」但是媽媽也興沖沖的打開車門。他也只好跟下去。竹雞一見他們逼近,驚得猛揮翅膀,啪啦啦衝飛起來。但牠只在空中劃了一道平平的拋物線,就在六七步遠的地方墜落了。爸爸一個箭步趕上去,在他還來不及阻止之前一把抓起牠來。這下牠更是嚇得羽翅亂撲,卻怎麼也飛不脫那雙手掌。爸爸把牠側過身一看,只見牠雙腳腳爪上有道鮮紅傷口,血正慢慢滲出來。
  「唉,」他嘆了一口氣,「抓了就要負責照顧好牠喔。」
  爸爸眼光似乎還在檢視竹雞的傷口,隨口答:「你說什麼?」
  他沒有回答,看牠被鉗著的身子奮力地、無助地掙扎。
「……去拿個面紙盒來,在裡面舖點衛生紙。老婆,有沒有帶優碘?」
  他跑回車上,繞過弟弟不動如山的身軀取了一個紙盒。他斯開橢圓凹洞的頂蓋,再層層疊疊舖上四層衛生紙。往回走時爸爸已經幫竹雞上好藥了,竹雞癱軟地發出若有似無的呻吟。他盒子一遞過去,爸爸就猛地放手,讓牠跌入軟紙堆。竹雞又嚇得猛跳猛撞。
  「……要帶牠去哪裡?」他問。
  爸爸坐回駕駛座,繫上安全帶,側頭對媽媽說:「反正我們現在正要去瑞穗牧場,就送去給那裡的獸醫吧。」

  大約四、五年前,在他國小五年級的暑假,媽媽列了一長串夏令營的名單讓他選擇。他的眼睛順著活動地點一路游移,最後終於選了一個看起來最遠、最深山的營隊。媽媽那時驚訝道:「賞鳥夏令營?你確定?離家很遠喔。」
  他當時完全不知道什麼是賞鳥,也不知道賞鳥夏令營要做些什麼,但是不知怎麼的,一聽到「離家很遠」四個字,他便笑著用力的點了頭。

  「竹雞是非常膽小的鳥。人們總是認為凡鳥類都是膽小的,但事實上,大部分的鳥都是因為受過人類的欺侮才怕人。但是,竹雞即使在同類之前都不太能安心,甚至常常被自己的叫聲嚇到。」他腦中浮起營隊老師當時說的話。永遠穿著一身登山勁裝的老師指著一張圖片:在枯葉堆中窩著一隻胖墩墩、棕底黑斑的鳥,正在緊張發抖的模樣。
  竹雞一被放進盒子就趕忙縮到一個角落去。他在自己的腿上墊著抱枕,然後輕輕放上紙盒,希望能和緩汽車的震動。他加塞一些衛生紙進去,裡面的空間越擠越窄,就越不會讓竹雞感到搖晃。牠是敏感且膽小的動物。
  車子發動,又重新向著山脈的末端前進。眼前是一條筆直大路,爸爸催起了油門,在到達定速時轉過頭來問弟弟:「怎麼樣,這樣不會太顛簸吧?」弟弟「嗯」了一聲,頭靠在車窗上假寐。
  他這一側的窗戶卻頓時灌入了強風。他被衝撞得淚珠迸出,耳邊轟隆亂響。一手急忙關上窗戶,一手抱緊紙盒。他低頭望著竹雞,身體僵著感受到「不太顛簸」的晃動,那節奏似乎與牠的顫抖正相彷彿。竹雞的眼睛似乎在無限睜大,而自己狼狽的影子掉在裡面,和那小小的身軀裡蘊藏的巨大恐懼,揉成一了團模糊無法辨識的東西。

  因為要去賞鳥夏令營,一個親戚送給他一副標準規格的望遠鏡。他第一次用望遠鏡清楚觀察的鳥是大冠鷲。那是一種鷹類,專門吃蛇。在空中盤旋的牠一旦發現獵物,便會疾衝而下,站在獵物面前。接著,像敬禮般點個頭,才叼走食物。他看到的是正在山頂滑翔的一雙,展開的長長雙翼上有一橫鏈的白斑。

  瑞穗牧場的草原應該是很遼闊的,此刻卻到處擠著人。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盒子,一步一步儘可能輕輕地走。經過幾個小時的車程後,竹雞已經稍能習慣不太劇烈的震動了。雖然只要一點輕晃就會讓牠睜開雙眼警戒,但已不會像之前那樣激動了。
  在爸爸、媽媽和弟弟去排隊買冰淇淋時,他到服務台:「請問一下,牧場裡的獸醫在哪裡?」
  服務台人員望著他,遲疑半秒:「怎麼了?」
  「喔,是這樣的,我撿到一隻受傷的竹雞,希望能找獸醫處理一下。」他輕聲道。
  服務台人員探頭看看盒子裡的鳥。竹雞挪了挪身子想躲到更陰暗處。服務台人員撥了支電話。不久,從關乳牛的柵欄裡翻出一個人來。他把盒子遞上去。獸醫伸出手指,熟練地在竹雞身側一挑。竹雞大驚,扭動著身體跳開。獸醫再一挑。他知道獸醫在觀察鳥的傷勢,卻還是差點忍不住衝動伸手搶盒子回來。獸醫怎能這麼忍的下心這樣一再驚嚇牠?
  他接回盒子的時候,竹雞的眼睛骨碌碌轉得飛快,身體無力地軟在紙堆中,彷彿連最後一絲掙扎的利器都用完了。他不忍地望著牠,輕緩緩地將自己溫熱的手掌覆在牠身上。
  獸醫道:「外傷而已,已經幫牠上藥就可以放掉了。」
  「在這裡?」他驀地抬頭,「可是,牠的飛行能力還沒完全恢復,這樣放掉可以嗎?……」
  「沒關係的,牠現在也只是在休息,等到休息夠了牠也會自己飛掉。別看牠現在這麼乖巧,性子還野著呢。」獸醫笑著搖了搖頭。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要養牠……好,沒關係,謝謝你。」他匆匆道了謝,抱著盒子快步走開。他知道接下來獸醫會說什麼,「如果牠本來就該被淘汰,你救牠也沒有用。」這是他們對待野生動物的信條。可是,這不公平。竹雞是那麼地脆弱,又經歷了這一陣驚嚇及傷害。況且,這裡,瑞穗牧場,光是噪音就足以殺死一隻虛弱的鳥了。
  他帶著牠到家人圍坐的地方去,桌上擺著各式乳製品。
  「怎麼啦?獸醫怎麼說?」爸爸問。
  他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用手機撥查號台,問了花蓮及台東野鳥協會的電話,接著便先撥花蓮。花蓮野鳥協會的人說法跟獸醫差不多,也是要他原地野放了。他聽了二話不說切斷電話,再撥台東。
  「喂,我這裡有一隻受傷的竹雞,請問可以送到你們那裡去嗎?」
  「請問是怎麼受傷的?」
「腳上有外傷。我們已經幫牠上藥了,牠現在沒有辦法飛行超過十公尺……。」
  對方安靜著,沒有回答。這裡也是一樣的吧,他灰心地想著,如果真是那樣,他便照顧牠直到能飛為止吧。大不了隨身帶著這紙盒,反正這趟旅行也不可能因為他而掃家人的興。就在他決定直接掛電話時,話筒那邊傳來了一個平穩的聲音。
  「好,你下午過來,麻煩你送到這個地址……。」
  他感到自己握著手機的手鬆了一下。他吁了一口氣,拿筆在紙盒邊緣抄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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