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鳥夏令營回來之後,每當他出門,便一定隨身帶著望遠鏡。每逢寒暑假的家族旅行,都會到山上走走。山裡面的鳥很多,卻都遠離人聲鼎沸的步道。就算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遊客,他家人們的談笑聲也會佔據整條步道,容不下任何一絲鳥囀。他偷偷瞪著他們,無力讓他們靜下來,只能閉上眼睛想像在他們來到之前,兩旁的樹上站滿了綠繡眼、紅嘴黑鵯甚至台灣藍鵲的畫面。某年暑假,弟弟便趁他閉上眼睛時絆倒了原就四肢笨拙的他。望遠鏡就這麼從他頸上滑脫,墜入一旁的山壁底下。

  他終於放心的拿起有些化掉牛奶冰淇淋。他邊吃邊看著爸爸拿起小匙子裝水餵竹雞。鳥能喝牛奶,但是應該不能吃冰淇淋這麼甜的東西吧?他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心裡剛閃過的念頭。竹雞應該是吃小昆蟲的,或許吃果實。他記不起來了,因為竹雞總是躲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所以也很少人注意到牠最愛的是什麼。
  弟弟還是帶著耳機,閉著眼,所有的嘈雜連同景色都與他無關的模樣。他想到那次賞鳥夏令營,同去的弟弟永遠跟在隊伍最後面,連望遠鏡也不帶。也是這樣面無表情的過了三天,彷彿對他竟能熱衷於這樣無聊幼稚的活動感到不屑。他只敢竊竊瞄弟弟幾眼,從來不敢正視。
  爸爸把小匙子伸到竹雞喙下,竹雞只要輕輕一低頭就能喝到水。但牠動也不動,只是繼續用戒慎恐懼的眼神望著他們。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妙。他看看爸爸,又看看牠。他怯怯說:「爸,牠好像不想喝,你先不要餵啦。」
  爸爸頭也沒抬,答道:「你懂什麼,牠現在受傷需要喝水。」
  可是,動物在警繃狀態下是不可能進食的呀。他想。爸爸以前一定沒有見過竹雞吧,也完全不了解牠。竹雞雖然膽小,卻是種很聒噪的鳥,但這一路上別說沒聽牠叫過一聲完整「ㄍㄧ ㄍㄡ ㄍㄨㄞ」了,連一個單音都沒有。爸你不要再拿匙子戳牠了牠會以為你在攻擊牠啊快停下來……。他彷彿傳染了竹雞身上的恐懼,在太陽的光芒底下發起抖來。他閉起雙眼想躲開那對漆深猶如鏡子的鳥眼。他懂,他懂竹雞。他說什麼爸爸都不會聽的。
  媽媽興味盎然的聲音靠近:「你這樣太粗魯了,我來。」他驚忙張眼。媽媽說著一把拿過匙子,也不顧淺淺的幾滴已經被她潑掉一半了,就這麼筆直湊過去。竹雞「啪啪」地想往後挪,可是背後就是盒壁,再退不得了。嘲笑爸爸粗魯的媽媽見到竹雞想逃,趕忙伸另外一隻手照竹雞頂上壓落。竹雞這時發出一聲尖銳的「ㄍㄚ──」聲,退無可退的牠急速振翅向媽媽的臉上撲去。媽媽尖叫著用手掌揮打,可是牠已經很快的從媽媽耳後騰掠而過了。「老公──。」她仍在自己身上亂撲亂打,彷彿竹雞是什麼粘稠生物在她身上附著了。弟弟被這一陣騷亂打擾,終於睜開眼睛。爸爸則在竹雞飛起的那刻反射性的後退,因此根本無法回應媽媽的求救。
  他「霍」地推開椅子衝向竹雞飛往的方向,一手搡開兀自張皇的媽媽。果然,傷未痊癒的竹雞還是飛不遠。牠只落在不到十公尺距離的草地上,而四週的人們的注意力全在乳牛身上,渾然沒有發現牠的出現。
  「好了,牠飛了,這樣就好了。」爸爸說。
  「是啊。」媽媽的聲音還未完全鎮定,「很有力氣,可以放牠走了。」
  背對著家人的他頓時僵住。轉身。
  「你們說,放牠在這邊?」他很艱澀的開口。
  媽媽點頭。爸爸點頭,「既然牠想飛走了,你也留不住不是?」
  我那時候就叫你不要動牠了。抓了就要負責啊。他感到自己周身發燙,怒氣彷彿一股熱煙浮在他身體表面。你們把牠帶到離開棲息地一百公里外的地方,然後棄牠於不顧?你們真的看不出來,飛不遠的牠在這裡必死無疑嗎?牠只是沒有發出求救的聲音呀,牠只是、只是害怕你們在有意無意間釋出的惡意呀!
  你、們、要、遺、棄、牠、了、嗎?
  「欸,好啦,不要理牠了,」媽媽說,「去洗個手。最近不是有禽流感嗎?這種野鳥帶著不安全,還是放了吧。」

  沉默。

  他用力轉身。不知怎麼的他竟覺得自己這一刻忽然變得很有力量。他一步一步向瑟縮在草叢裡蹲著的竹雞走去。那隻胖墩墩、棕底黑斑的鳥。爸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是跟你說不要捉了嗎?」媽媽也加入:「要是有病毒傳染怎麼辦啊?」他可以想見在他背後的家人,包括弟弟,都注目著他。像好聚光燈束的亮圈集中打在舞台上,而主角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從暗處走到最明亮之處。他在竹雞面前蹲了下來。他好像聽到媽媽在背後說,髒啊,別捉。爸爸也說,別捉,牠明明就會飛了。

  後來,他始終沒有得到新的望遠鏡。對於他委屈的告狀,爸爸媽媽只慈祥和藹地說:「只是跟你玩嘛。別跟弟弟這麼計較。要多讓弟弟一點啊。」那次旅行的後半程他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個字,因此,他更日漸從家人的知覺中隱形、沉默了下去。他時常看到翅膀寬闊的鷹類在空中盤旋,但體型笨重的他沒有辦法飛上去確認,那對翅膀是不是有著熟悉的橫鍊白斑。

  他雙手闔起,輕輕捧起了竹雞。牠沒有掙扎沒有逃跑,在他手中蜷成一團溫暖的小球。竹雞的眼睛望了望他,轉了兩圈,安然地閉上了眼。
  背後好像還有模模糊糊的聲音,但他聽不分明。這次,是他忽略了他們的。

  之後,他便一直把竹雞捧在手裡。車子繼續往台東的方向駛去。下一站預計是卑南文化博物館,接著才會進入台東市區。被他雙手握住的竹雞很安靜,即使車子偶有顛簸或者急轉彎,牠也只是往四周瞄幾眼。其他時候牠就跟睡著了一樣。他可以感覺到掌心傳來小小的心跳搏動。竹雞的躁動只是一種被世界忽視的不安全感,他知道。
  卑南文化博物館佔地很廣,除了建築物外幾乎都是草坪或樹叢。他下車的時候才把竹雞放回紙盒,捧著牠走過輕軟如毯的草地。這裡遊客很少,又離市區很遠,安靜就穩穩當當的散佈在空氣中。腳踏在落葉上的碎響不十分大聲,竹雞只微微轉動身軀,彷彿只是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
  他在落後家人幾步外的距離走著。突然,他聽到有鳥聲。驀地一道綠色的影子穿越樹杈,在空中劃出流利的弧線,迅即隱沒在另一叢樹影裡。像是信號一樣,他聽見至少十幾隻鳥的聲音同時流過,柔軟地包住了他。
  「喂,我們趕快進去,這裡五點就關門了。」爸爸回過頭來高聲說。他驚訝的抬起頭,才發現爸爸不是叫他,而是跟一旁戴著耳機的弟弟說話。
  他半苦笑半嘆氣地悶哼了一聲,手稍微震了一下。很輕微的震動,比起那一路讓他為竹雞擔心、身體緊繃的車程這根本微不足道。但竹雞竟揮起翅膀彈出盒子外。這是他第三次見到牠起飛,所以他知道牠飛沒多遠又會墜落了。他把盒子抱在胸前歪歪斜斜地跑在那道拉長的棕色羽翼之後。鳥飛行的方向與他家人的方向恰恰相反,他卻沒有半點遲疑地追了上去。

  國父紀念館裡原本有許多鴿子。他常常穿越一群溜直牌輪的小孩,往那幾棟他叫不出名字的建築物走去。從橘色琉璃瓦邊緣一直到柏油路,再到最旁邊種著蓮花的水池邊,都是鴿子們活動的地方。這裡的植物不夠多,養不活這麼大量的鳥,所以鴿子們其實是靠人們的餵食而生的。他常坐在某棵樹下,看著三兩閒聊的老先生老太太順手把麵包揉碎灑在地上,鴿子群聚發出溫柔的拍翅聲與咕咕聲。但從某一天起,國父紀念館的警衛不准任何人再餵牠們,並且時時驅趕攻擊牠們。「因為禽流感的關係。他們想讓鴿子自己離開。」他聽到有人這麼說。不久以後,鴿子便只停在高高翹起的屋瓦上,無論他等待多久都不飛下來了。

  竹雞落地之後又高高揚起了自己的翅膀,就這樣一段一段半飛半跳的往前。這樣還不算是會飛呀,你怎麼不等傷好了再離開呢?他在心裡這樣喊著。前行幾十公尺之後竹雞急急左轉,他只得氣喘吁吁的繼續跟。牠會不會以為我在追逐牠是要攻擊牠?可是牠剛剛在我手中是那麼的安心,應該是信任我了啊?他腦袋裡不斷的自言自語,喉頭卻沒有發出半個音節。
  竹雞越過一座廣場,穿行於兒童遊樂器材複雜的橫樑之間,最後在某棵樹的根上一蹬,隨著一陣沙沙聲落入一排濃密的灌木叢之後。他追到此已是氣喘不及了,彎著腰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口猛刺,風從他發燙的臉頰滑過去。

  這裡是哪裡?

  除了他以外,除了竹雞以外,這裡沒有人。只有前面躲著竹雞的樹叢,腳下是草皮左右是樹。

  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已經進入博物館了吧?

  他艱難的換氣,對樹叢說:「喂,你傷還沒好,快出來啦。」
  沒有回答。
  「快出來,你這樣不行……。」
  「你還不能飛啊……。」
  「你傷口還會痛吧?……」
  「喂。……」
  沒有回答。

  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已經進入博物館了。他們知道不必等他,因為他是沒有辦法引起任何注意力的透明體。台東野鳥協會的那人此刻還在等著這隻受傷的竹雞吧?還有人在等待著的竹雞卻跑進樹叢裡躲著,不回答他的話。他慢慢的站直身體,直到呼吸平復。五點關門前的幾個小時內他的家人不會出來,他可以一個人在這裡吹風,聽風帶來綠繡眼、紅嘴黑鵯甚至台灣藍鵲的聲音──這裡真的有綠繡眼。想到這裡,他微笑著在樹叢前盤腿坐下。一抬頭,看到一隻鳥好快的飛過,拉出一條圓滑的波浪線。

  接著,他聽到好長好響的一聲「ㄍㄧ ㄍㄡ ㄍㄨㄞ」。──

‧刊登於《聯合文學》二○○六年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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