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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影像煙一樣在房間裡流動,試探地、安靜地侵蝕著檯燈發出來的光。凌晨五點,室友熟睡的呼吸聲就跟這股陰影一樣模糊,我靠著椅背後仰,感到自己背上的骨節一段一段拉開,雙手彷彿刺透某種薄膜般伸進無光地帶。

  這是我第幾天看到日出了?

  總是有那麼多,原來不以為多麼嚴重的事情。總是有那麼些事情,在乍聽到的那一瞬間,覺得是無害的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便微笑應允下來。「好,沒問題。」我常常聽到自己這麼說:很輕但是很肯定地點了頭,眼神和嘴角都被自信牽引。我太逞強,以至於我不願讓人感到逞強;連抱怨都是旁敲側擊、猶有餘裕的。
  再十個小時整,我便要向五十名同學和一名思路銳利的教授簡報一份百來頁的論文。電腦螢幕原本穩定柔和的白光,此刻在我的眼裡成為跳動不已的針尖。我很想把眼睛浸到溫暖流動的水裡,就這麼泡著,最好連意識都一起閉上,再也不要張開。疲倦像陰影在腦中飄移,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沒有問題的,十個小時之後就會結束。這份簡報會很有說服力,教授或許會提出幾個問題,但是我可以從容應付,仍是那個自信的眼神和嘴角。

  這跟妳帶給我的騷亂相比,只是個單純的遊戲。

  五個小時之前,我的手機震了三次,外螢幕上藍光信封閃動。我沒有掀開蓋子來看是誰的簡訊,我告訴自己,現在還不行,我還有書要讀,還有簡報要做。我不能被打擾,我需要安靜。
  手機就在我的桌面上,貼在書頁的邊緣。我的手很忙,抓尺握筆,劃線批寫,每隔十分鐘,一短震便從邊角傳到書上,精準有如心跳,發出未讀簡訊的提醒。我的筆尖好幾次因而滑開,像是我突然打了冷顫,線條走岔。整夜我不只一次想著,那些與我同班但我記不住姓名面容的女孩們,在她們考前傳閱我這份加註了筆記的書上時,會不會從那些失控的線條中讀出什麼來?有沒有哪個人,會穿越我看似冷靜的分析或刻意為之的戲謔,看出此刻的我心口夾著一粒碎石,每跳動一分多出的是一槓傷口而非一個論證的關鍵轉折?

  熬夜的起點是幾天之前。第一週上課便被教授指名要在下週完成這個份量奇重的報告,我只做了點表面上的抱怨,仍然是接下。之後的幾天,我都浸泡在猶如亂麻糾結成硬塊般的冷澀翻譯文字中掙扎,夜夜總要晨光已現腦中轟響才昏茫地趴倒案頭。我一閉上眼就是紫黑的暗影。
  我幾乎沒有想到妳過。
  週末去烏來的一個營隊,我不是學員也不是講師,只是去認識社團裡新招收的成員。他們上課、進行活動的時候,我就倚在生鏽掉漆的欄杆上,看著下方清澈異常的河谷。我逼自己試著聽清楚水流的聲音,山壁上草木搖動的聲音。下午的時候沒有陽光侵犯進來,一隻紫嘯鶇在我眼前飛上飛下。那是一種很吵鬧的鳥,叫的時候幾乎就是我眼中的殘影飛出來,發出腳踏車煞車的聲音。可是我一直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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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錯過了。妳說。
  不,妳沒有說,妳打字。
  就在這個、現下看來乾淨無辜的螢幕上。

  我沒有測量過,我們實際上最遠的時候到底相距幾公里。我只知道即使是快速直接如客運,我也得空望窗外,默數著高速公路上飛速向後的小柵欄條一個多小時。最多的一次曾經數到五百多,也有只數了十幾就忘掉重來的。我總是想著或許哪一天,我會從頭到尾不間斷地算出我們之間相隔多長的柵欄,這樣我每次只要一坐上車,便能開始倒數。一秒鐘之內至少會有六七跟短柱退去,這樣會數得快一點吧,時間是吃不完的食物,只好切成比一秒更小的碎塊,一點一點咀嚼吞下。到零的時候,就到了趨近於與妳重合的點了吧?

  「『時間』的現代性很難察覺,因為我們總是以為它由是自然均質的刻度定義的。事實上它是徹頭徹尾的人造物,根本就不是我們所以為的那麼客觀。……對於五百或一千年前的人來說,精確的時間是無法想像的:怎麼會有人以為,跟陌生人共處一天會等同於跟情人共處一天呢?」教授曾經這樣說過。

  我曾經去過妳的學校一次,然而那時我還沒記住妳。我穿過平常不可能對我開放的大門,沿著水泥牆邊線走,那時是校慶,長長幾排全是蒸散著各種氣味的攤位。我走了一陣子才發現我迷了路,我找不到和朋友約定的地方。那一瞬間,我突然驚覺在這一大群身著同色衣裙流動的人之中,一個認識我的人都沒有。我是大洋正中的一塊礁石,小到海流甚至不會刻意繞開我,就只是從我身邊流過去。
  在那之後很久,妳告訴我,我們其實早已在某個混亂的迎新場合碰過面了,身為講師的我還曾誇獎了妳。我隱隱約約記得自己的確是在那場合誇獎了某個人沒錯,但沒想到竟然就是妳。我有些尷尬地應付妳一半埋怨、一半我不知情緒為何的語氣,心裡突然又重新閃現出校慶時那個失神恍惚的瞬間。會不會那個時候,我們又已經擦身過一次或幾次,而我沒有記起妳來,妳也沒有停下來喊我?

  總有那麼幾個時間點是特別的。我真正記住妳是在我第一次帶營隊的時候。是年初的陽明山,沒有什麼風,有霧微雨,一到屋外就濕滑難行,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照顧教導一群只比他們小一歲的孩子。學長,學姊,學弟,學妹,這樣的稱呼在我們之間交換,彷彿還真有那麼一回事。
  就是在那座小山莊,視線茫然的我,自己按下了時間的開關。
  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日子裡,我一直以為,那時候我按開的是一個故事,一個會開枝散葉,就算曲折不穩仍然會一直生長下去的故事。

  可是不。時間從來就是,倒過來數的。

-140

  教授:「韋伯定義的『權力』:A使B做出了B本來所不會做的事情。」

-245

  最近的時候,我們之間還隔著什麼?

  我一直是和妳肩併肩走著的,到現在我仍然這麼覺得。我走在左側,靠著車道的那邊,右邊便是妳的側臉,妳小小的、踢著碎步或輕輕搖晃走動的樣子。那不是不穩,比較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還不習慣直挺挺的走,邊走邊跟風和影子玩耍。我過馬路時很莽撞,常常與行駛中的車輛貼身接觸。這種時候妳會伸手拉我,勾住我的手肘或手腕,我停下腳步便放開。久了之後,我也不太確定我究竟是不是真的莽撞。
  但是我從來都沒有發現,我們的行進路線並不是平行的,而是一個無法夾緊的圓規形狀。一開始只是個很小很小的裂縫,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空隙。

  事實上,我高三一整年,隨時都有著翹課的準備。那時候我還跟妳在同一個城市裡,相隔不過幾十分鐘的另外一個學校。我已經從社團卸任了,但我仍然努力地跟新任的社團主管老師打好關係,因為他那裡有隨抽即用的假單,必要時只要打聲招呼,我就可以趕到妳身邊去。我跟班上負責點名的風紀股長最熟,因為我要隨時在妳電話打來的時候,立刻離開教室到什麼地方去。
  妳不是水做的,妳是盛滿水的透明玻璃瓶。當四周有光的時候,妳折射出來的光不是放肆俗麗的七彩,而是被放大、彷彿徹底洗淨的澄澈白光,令人幾乎就要以為這光裡面還有什麼流質的東西。然而,更多時候妳是待在自己關了燈的房間裡的,於是無可抵禦的哀傷便毫不費力地侵入妳的內裡,撐出滲水的裂隙。
  我臉頰緊依著薄薄的手機,那端傳來的是妳的沉默。妳的訴說。妳受傷的憤怒。妳哭泣吞氣的聲音。
  但我只能坐在咖啡店裡,看妳在桌對面,眼神一片空白。看起來就像,我正是那個令妳傷心的人,冷漠地高踞在這哩,不肯出言給妳一絲勸慰,不肯擁抱和解。妳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慢慢,拿過筆,在我們交換寫信給對方的筆記本頁緣寫下:
  (我不知道要怎麼說話了。
  本來打算,看到你的時候要微笑的。
  我好累……)
  我沒有辦法忍受。咖啡店裡過強的冷氣。甜得發膩的咖啡。妳的表情。妳空白的臉。妳緩緩地還要寫什麼,我沒有辦法忍受,握住妳的手,輕輕提起來,抽掉妳的筆。
  不要再寫了。我寫道。

+8

  報告結束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人攤在書桌上,額頭抵著平放桌上的手。我聽到自己腦袋裡面的噪音。在烏來兩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接下來的三天我都是在陽光射進窗口時才暫時睡一陣。我知道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可是,讓心思單純下來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用許多複雜的事物去擾亂它。
  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自從妳給我明確拒絕那天起,每天凌晨便會接到隱藏號碼的無姓名電話。接起來的時候,對方幾乎是立刻掛斷;如果我沒接到,它便會留下三通我無法回撥的未接來電。每每當我從短暫假寐的噩夢中驚醒,幾乎都會同時想起這些神秘電話:或許那是,從我無法記憶但卻驚得我汗淚俱出的夢裡打出來的?
  我蝦弓身子趴著,在淺薄如新生苔蘚的睡眠狀態裡進進出出。隱隱約約彷彿又聽到手機震動的瑣碎聲響,我沒有爬起來查看,只是用僅有的意識努力挖掘記憶,試圖回想妳昨天傳給我的簡訊裡究竟寫了什麼。

  也曾這樣修剪過自己的簡訊,
  (很想念妳)
  隨即為自己的逾越而不安,卻又不想刪掉任何一個字。於是變成,
  (很想念妳這樣的聲音)

  自以為是安全但隱匿地偷渡了些什麼,彷彿一些窄化了想像的關鍵字眼出現,就把界線往前推了幾分幾釐。

-140

  我存在心底沒有問教授的問題是:那,徹底的甚至感到愉悅的順服和不抵抗,算不算是被施展了「權力」?

-455

  高三的某一天,妳的學校來找我。我想起一家咖啡店,在學校附近雜亂的巷弄裡。很久很久以前去過一次,深深記住了那裡的甜點。我知道那是能夠讓妳微笑,拿叉子細細撥玩但不忍吃下去的精巧甜點。不過,我卻怎麼也找不著那棟藏在小平房二樓的隱密店面。妳倒是沒有很急著要找到的樣子,只是從容地跟著我走,輕輕說著話。最後,一場惡戲似的大雨把我們趕到一家婚紗店的騎樓下。妳一頁一頁地翻著門口的沙龍照,笑鬧著對每一張照片品頭論足。
  妳那一瞬間,心裡所想的是什麼?
  那會是第一個,妳所說的,我錯過的點嗎?

+42

  一個還沒到來的日子以及,幾本會在那時讀完的書。
  我會不會在那之前,再聽到妳親口跟我說晚安?

+490

  在這麼長的忙碌生活之後,我是否還記得妳自黑夜的另一端傳來的,泉水一般的話語?這麼這麼久以後,我會抓住另一個誰,而不再讓那兩個字從誰口中說出來吧?

-350

  (書寫痛苦的回憶比回憶本身更加傷人。)
  (那能不能,寫未來的回憶呢?未來還是有可能很快樂的。)

-252

  我第一次搭乘客運的時候還沒上大學,為了送妳回家。妳累壞了,上車沒有多久便靠著椅背睡著。高速公路晚上車不少,客運快快慢慢,開得並不穩。妳僵挺著身子,雖是閉著眼睛,但我不認為妳真的能安睡。
  (要不要靠著?……)我說。這次沒有修正的餘地。
  妳彷彿是聽到了,又彷彿是沒有,頭只很不明顯地微微向我肩上一側。我坐直,小心戒慎地,將妳輕輕扶到我肩上。到現在我都無法確定,當時的妳是否真的是睡了。我只記得左肩上很模糊的重量,臉頰靠在透著溫熱的頭髮上。

+7

  七點,今天似乎是沒有日出的陰天,距離簡報還有八個小時。
  最先是我的手機蜂鳴器開始亂響,接著,彷彿一個喚醒一個似的,我放在桌邊、床邊、抽屜裡的十多個鬧鐘,全都吊起嗓子尖叫起來。全亂了,時間全亂了,每一個鐘都停在不同的刻度,無限多的時間同時衝著我大叫衝著我撲來。所有時間在這裡都在同一個時間裡。而依附著時間之繩的幻象的記憶……

+X

  那時候我或許會在陳舊的日記本上面發現這樣的段落:

  每次都在妳學校附近的咖啡店等妳放學。我坐在固定的位子上,點一樣的冰巧克力,面對著大落地窗,只要妳一來我便能看見。我坐在那裡,抄著給妳的詩。每一個字都流轉著等待的光影,每一寸頁面都是滿溢的。這是我給自己的練習,我要在抄完的那天,將我空著姓名欄的習作送到妳手上。

  而我會開始好奇,那本筆跡拙劣的習作現在究竟在哪裡?會不會遺失在某一次搬家之間了?或者,它是否還留在誰上鎖的抽屜深處?但我很可能不會好奇太久,更不會試著去查證。把指針撥前或撥後,撥動的都只會是指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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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但我不再能完成您的旅程
我是個過客。
全部我所接觸的真正使我痛苦
而我身不由己。
總是有個什麼人可以說:
這是我的。
我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的,
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驕傲地這麼說。
如今我知道無就意味著
無。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必須去借一個,有時候。
您供給我一個地方可以眺望。
將我遺忘在海邊吧。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安哲洛普羅斯〈鸛鳥踟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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