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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跟弟弟就躺在床上,聽著時鐘裡的秒針一聲一聲打進耳朵裡。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動了很乾的喉嚨說:「你睡著了嗎?」弟弟說:「還沒。」過了很久之後,弟弟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你睡了嗎?」我說:「還沒。」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有點希望我們還是住在家裡。

  一開始是好幾天才會出去一次,到了開學之後,媽媽就幾乎每晚都出去了。每天早上,我跟弟弟自己坐公車去上學,放學到家之後,媽媽剛好醒來煮晚餐。吃完晚餐,她便回到房裡打扮。放假的早上,我會先起床到客廳,泡一杯濃茶,等她回來之後讓她喝了再去睡,這樣會讓她房間裡的酒氣淡一點。
  弟弟的班導師是個嚴格的老師,每當她發現弟弟的聯絡簿是我在簽名的時候,都在放學之後把弟弟留下來罰寫、抄課文。我不敢在外面等他,怕被他的老師看見,會連我一起罰,所以我都會直接回家,然後等弟弟也下公車了才一起進家門。
  那天,我坐在門口,看著好幾路不同的公車開過來又開走。弟弟一直沒有回來,我的手腳越來越冰涼,快要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低著頭,聽到公車的引擎聲也沒有抬頭,直到全部安靜下來了,我才快速地瞄一眼。沒有。沒有。
  不知道幾點的時候,媽媽衝出門來,撞見我就坐在台階上:「你坐在這邊幹什麼?弟弟呢?」
  「弟弟、弟弟不見了……」我說著我就哭了出來。
  媽媽的表情頓時變得跟冰一樣冷而且硬,她大聲道:「什麼不見!怎麼回事?」
  我哭著說弟弟被罰寫、然後一直等不到他,媽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把拽起我的手腕,拉我進屋。
  媽媽衝到電話前面,撥了號碼,便開始用暴怒急促的語氣說話了:「你想怎麼樣!你……,你……」
  「……」
  「養不活?我養不活,你喝酒賭博就養得活?」
  「……」
  「孩子是我的!你憑什麼跟我一人一個!」
  「……」
  「你的?你什麼時候養過了,你……」
  「……」
  「你……」
  我突然明白了──是爸爸把弟弟帶走的。我們都以為他找不到我們了,可是,他找到了,他趁我不在的時候把弟弟帶走了。有一股比天氣還冷的寒意游滿了全身。我們都忘記爸爸這麼久了,可是他還是找到城市裡來了。弟弟會不會自己逃出來,躲在草叢裡?──就算逃出來了,弟弟身上的錢夠坐公車回來這裡嗎?弟──
  「好,你先把小弟帶來,我們再說。」媽媽說完砰地掛掉電話,轉過頭來,深深看了我一眼。

  聽說,爸爸是因為欠人太多賭債,答應幫人家砍人抵債所以被捕的。不過,這一切都只是聽說,因為我已經七年沒見過他的面了。事實上,如果不是有人多事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們根本不會知道他入獄了,或許我們就可以把這封出獄通知單當作是惡作劇信件,直接扔掉。
  快一點鐘的時候,我再次拿藥進阿嬤的房間,順便要把麵碗收出來。我在心裡默默期待阿嬤已經入睡了,打開燈,躡足進去。阿嬤的房間一直與我們住的這層公寓格格不入;它幾乎就跟舊家阿嬤的房間一模一樣,整個搬過來似的。我走到床頭邊,把藥跟水擺好,正要拿了碗就走,阿嬤又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還早,再睡一會兒吧。」我說,急忙要抽身。
  阿嬤不說話,只是拉著我,看著我。
  「如果醒了,就把藥吃一吃吧。」
  「……」
  我深深把瀏海往後撥,莫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阿嬤……」
  阿嬤注視著我,這力量比起她枯瘦的手更難使我掙脫。從搬來這裡一直到我高職畢業出來工作的現在,我每天都要幫她遞藥、遞吃食,但是,我們就像是看護與病人的關係。我們之間只有這樣的關係,而沒有任何感情需索。當然,更不曾像現在這樣,這樣祈求地注視著我。

  我不想跟媽媽出去,去跟爸爸「談」。爸爸說,孩子是他們兩個的,所以他要一人一個;他說他會負責養弟弟,媽媽只要負責養我就好了。媽媽卻說,爸爸要先把弟弟帶來,她才願意「談」。「談」什麼?……我一整夜沒有睡好。爸爸帶走弟弟,而不是我,真的只是因為弟弟剛好在學校罰抄課文嗎?我也在家門口坐了很久,他也可以把我帶走啊……媽媽生氣了,因為我沒有把弟弟顧好,然後她跟爸爸說要「談」。這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早上,媽媽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出門,我很用力地搖了頭。我一樣去上學,只是上課的時候一直在看窗子外面。我把手伸到抽屜裡面,裡面有一把長尺,鐵做的,聽同學說可以拿石頭慢慢磨,它就會跟刀一樣銳利。可是我沒有磨。我握緊了尺又放掉,又握緊,感覺它一下變溫一下變冷。

  現在回想起來,阿嬤之所以會住來我們家,應該就是因為爸爸入獄了。只是她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我也早已忘記確切的時間點了。我只記得在某一天,阿嬤來到我們家,跟媽媽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就開始搬東西。她把床和衣櫃安置好之後,便把衣服大堆大堆地往房間裡面擺。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擁有這麼多衣服,毛的、綿的、羽的,還有一些我說不出的材質。不知道是沾了城市裡的飛灰還是本來就太舊了,阿嬤的衣服沒有一件的顏色是正常的,一搬動便攪得空氣裡全是引人嗆咳的灰塵。她不把這些東西放在衣櫃裡,而是成堆成堆扔在地上,只留下一條通道讓人走近床邊。我也從來沒見過她穿這裡面大部分的衣服。

  那天放學回家之後,弟弟就已經在家裡,而且從此以後就沒有再失蹤過了。我們三個一如往常地吃飯。媽媽進房打扮的時候,對我們問了聲:「我左腳的高跟鞋呢?」我應了聲好,從桌子下拿了高跟鞋,把它搭在我的最後一架紙飛機上。「開門。」我說。媽媽打開門,我把紙飛機射過去,還沒飛到卻就墜落了。高跟鞋發出很清脆的聲響。晚上我睡得很安穩,朦朦朧朧中聽到弟弟似乎說了一聲:「你睡著了嗎?」我好像回答了一聲:「嗯?」又好像沒有回答。

  我留了張字條在飯桌上,拎件外套就出門了。
  下午陽光最烈的時候已經過了,照入公車車窗的光越來越柔弱,每個人的臉都交錯著紅黃的光。依著信封上的指示,我在市郊的一個站牌下車,走沒幾步路就到了監獄。七年,這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就分割了七年的距離。或許還有些別的,──媽媽第一次帶我們住到現在這個家的時候,她一進門就快樂地旋轉起身子來,像電影裡的女主角那樣,裙角畫成完整的圓形。她笑著被自己的高跟鞋絆倒,笑著甩掉它們,笑著揉了揉我們的頭,又揉了揉小腿上的淤血斑痕。
  監獄的門口站著兩名荷槍的警衛,對面是幾棵老樹。我站在樹蔭下,盯著緊閉的鐵門,就像那時候警戒地盯著凌晨的大馬路。伸手扶了扶樹幹,抬頭,發現枝椏杈得並不高。我展開手臂,一勾一拉,藉著一些凹凸的洞就上了樹。被枝葉埋住,感覺到四週沙沙紛響,光更是模糊稀微。警衛的臉和制服漸漸看不清楚了。我沒有在想什麼,只是純粹等著。風穿過葉間像碎水花一樣打在身上。

  等到太陽完全下山,我才爬下樹,回到站牌那裡等公車。我拿出信端詳了一會兒,才從另一個口袋掏出水果刀,一刀、一刀地將它割爛。或許,爸爸已經自己回家了?媽媽、弟弟和爸爸會不會一起吃晚餐?阿嬤總算不用再這樣求我了吧?我不知道。我看遠方,公車的探照燈為我和站牌打出長長的影子,這次我沒有行李,沒有草叢,只有一把無鞘的水果刀。今天晚上我或許能睡得很好,媽媽或許不會去上班。我把刀子小心地、慢慢地收進口袋裡,上了公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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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