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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讓自己變成一首歌,讓你可以隨口哼哼唱唱,帶到山上帶到海邊,讓你在安靜的
夜晚或多風的午後都不曾離開我。你或許不會隨時隨地都在唱著歌,但你永遠不會忘記旋
律和歌詞。那些就會變成你的一部份,誰也奪不走,無法取代的一部份。世界很吵,我們
之間也許相隔遙遠,你的歌聲響起時我根本就聽不到,但是我知道總會有這樣的時候的。
這樣的我,透過你被表達出來。對,最好這是一首,只有你會唱的歌。只有你的聲線才能
具體描摹我,……。
  如此一來,我便再不必害怕你的離開了。


  我不知道前座的你有沒有唱歌,風聲太強,敲打我的眼耳如瀑。那天晚上,我們是一
長列機車車隊中的一部。整列車裡都是男生載著女生,只有我們例外。沿著小島的東線向
騎了一整夜,山崖與海崖夾著我們奔馳其上的公路,來回左右變換。「這是我答應自己要
做到的。」你好像是這麼說的,手握緊車把,後照鏡裡你眼色強悍,而溫柔寂寞。我在後
座,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身旁人們環伺,你小小的背影離我很近,我遲疑著該不該
伸手抱住。
  我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用綠色來形容這座島的。綠島,或許在它被命名的年代,它確實
是滿佈著亮綠草木的地方,但關於這座島我記得的卻一直是強烈的白色。曝白過度的,張
揚無視的,像是把整座海洋那麼多的光煮沸了,傾倒到這座島上來。它其實是有著強風的
,可是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涼爽一點。看到那件著名的紀念品T恤,實在無法不笑出聲來,
抓抓自己熱燙的頭髮。T恤上面印了個大大的「幹」,旁邊小字是「綠島的天氣好熱」。
  你抹了抹汗,笑。
  在那個晚上,我一直以為天隨時會亮。綠島的夜晚自然也是無光的──甚至比我慣常
的城市夜色更濃黑一點。可是那一片墨色也許只是一種偽裝,強光與高熱一直都像某種疾
病潛伏在那裡,隱隱緩慢流動,而我們這樣高速地掠過,不正隨時會撕開脆弱的布幕?動
念至此的時候,海面正在我們的左邊,我聽到你開口說了些什麼。「……什麼?」我湊向
前,臉頰靠在你的肩頸間,「你說什麼?」「我說,這裡的海景,白天很美。」「現在也
很美。」我輕輕地說。時速頗快,濱海山路蜿折而地面沙滑,我知道你沒有餘暇轉頭看到
,那樣安然地飄浮在空中的月亮。那就讓我再為你說一次吧。它流散出來的光比海水更像
水,散落在沉黑海面上,是一條銀色筆直的河。在平原上的河,流速均緩,兩岸平直,那
下面隱隱湧動的東西彷彿很清楚,卻從未現身。你專注地壓車滑過大轉彎,一時沒有再多
說什麼。側風撥著車子,有些不平衡地晃了幾晃,我正巧在此時傾身輕貼靠了靠。
  「沒事。」你說。
  「我知道。」
  我是真的知道會沒事的。旅行如果是溫和的、暫時的、不動聲色的逃離,那我想我知
道你需要喘息的原因為何。那些因我和更多因他而紛亂的時刻,我一直都像是堅守某種教
條那般地相信,沒事,什麼都終將過去。沒有無法覆蓋的記憶,沒有無法治癒的傷口,沒
有不可以取代的人。我必須這麼相信,然後動員我所有的溫柔,看著你,微笑。我的表情
或許會有一點點言不由衷的寂寞,或許會有掩藏不住的擔憂,可是我真的相信會沒事的,
只要我繼續守在這裡,在你身旁,我終會侵蝕掉那些根深柢固的東西。
  這次旅行的地點不是你選的,但我卻也相信是你自己選的。你說,這是你的朋友排定
的行程,可是你也在慢慢告訴我關於他的一些事情。「那時候我跟他和一大群朋友來這裡
,」幾乎每次你都是這樣開場的。這裡,綠島,一個騎機車幾十分鐘可以繞行一週的島。
  而當初在後座的你,看到的風景,跟我是不是相同呢?

  我不知道前座的你是否曾分心去看我們一起經過的風景。旅行回來之後,我在一個草
葉密集的地方學會騎車,只見兩側的人物像一本翻得太快的書,一字都讀不進去,煞車停
下的瞬間,恍然覺得自己根本什麼也沒經過過。因此我決定再為你說一次。說那些我們應
當一起經過的,應當一起閱讀過的。

  如果可以把我們在綠島的那個晚上,我的情緒畫成曲線的話,那大概就會像是梅花鹿
棲息地的草原起伏那樣吧。幾乎全島的觀光客都集中的那個草原了。晚上八、九點,放肆
的數百台機車分作好幾個集團,在各自的導遊帶領下,像趨光的飛蟲般駛向那裡。在半山
緩坡上,就在公路旁的一塊地,半人高的長草往沉鬱笨重的山坡伸展過去,據說這裡有梅
花鹿。
  我自始至終都不認為能看到什麼比昆蟲更大的生物。梅花鹿嗅覺靈敏,對聲音又敏感
,我們這群站在上風處、紛聲喧騰的觀光客,對牠們來說跟直衝而來的野牛群一樣明顯也
一樣危險。導遊無濟於事地吩咐大家熄火、安靜,拿著集束手電筒往草叢裡亂探。四周的
光源只剩下手電筒和遙遠的星光,你悄悄地站到我的身旁,互相摸索的手牽住,握緊。直
至此時我才發現,星光也是能照亮某些東西的,不然我無法解釋,你眼中反射的光是從何
而來,而你的臉容為什麼不是跟其他人一樣融化在糢糊的夜色裡。沉靜的顏色,安穩且堅
定。人群雜亂,壓抑出虛假的安靜。
  真正的安靜在這裡。我靠近,你閉上眼,我就輕吻在眼上。

  我一直害怕這封信無法完成,這也是我遲至今日才動筆的原因。我寧願這封信根本就
沒有第一個字,也不要它是中途斬斷而無下文的。所有的事情,關於你我的,既然已經開
始,我就不要它是沒有下文的。它們可以好好地抽枝、開葉、結果,我是也必須是最好的
氣候和最好的土壤。我們的記憶一直在增加自己,越拉越長卻不是越來越薄,而我所做的
,便是把你的敘事觀點和我的結合起來;把你的故事和我的故事,變成我們的故事。

  那一夜我們幾乎繞了綠島三四圈。其實並沒有真正環繞,而是我們沿著東側來來回回
地騎了好幾趟,我們毫無遠見地騎到一處,再決定折返,然後再折返,到最後騎車本身似
乎就成了目的地。整隊車的人都沒有戴安全帽,風讓你的頭髮旋繞不已,一束張揚強韌的
線,蘊含著銀光的黑色。它們掃到我臉上時,我無所趨退也不大敢呼吸。你的身體筆直立
著,大多時候都沒有說話。只有你透過後照鏡看我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你完整的臉。
  然後我就在後座唱起歌來了。沒有戴耳機,除了壓迫耳際的風聲以外什麼也聽不到,
連我自己的聲音都碎裂流散。我曉得你正注意著路況,凌晨時分,你雖說不累,但其實也
在擔心自己的注意力渙散吧。而整個島水泥打磨、鋪著一層細沙的公路,只要稍有閃失,
不是衝撞山崖就是墜落海涯,你應當沒有分神細聽我在唱什麼。我也沒在唱什麼,只是不
知不覺地開口,讓一些詞句用異於說話的聲調被發出來。忽然你說話,「你在說什麼?」
「沒有。……」我直覺這樣回答,一瞬間只記得我最後唱出口的那句歌詞: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我還是……」
  你壓車過彎,同時急按煞車減速,我感覺到我右腳滑出踏墊,在地面上拖刮了幾秒鐘
。在那幾秒之內,車身急擺,似乎就要拔地騰飛出去。歌詞和歌手甜甜的聲音還在我腦中
播放,你好像還說了什麼,但在那個什麼都湧上、壓縮了的幾秒時間,我們就像行駛在狹
窄刀鋒之上,隨時都會不穩、墜落、燃燒……你沒有看我,迅即穩住了車子,我也直到現
在才有機會告訴你,在那時候,我的雙手什麼也沒有抓。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放開後握把
,抓住你。後果是什麼都可以,但是要先抓住你。
  「沒事吧?……」你的語氣還有點驚惶之後的不穩。
  「沒事。對不起。」我說。
  「剛才怎麼了?你分神了?……」
  沒有。如果真要問怎麼了,或許答案會恰恰相反,我是太過於專心了。我感到腳側微
濕微熱,有傷,我無法抑制地想像血沿著我們經過的路上滴灑,被吸進沙裡。沒有任何人
會看見這條拉在我們們一起走過的路上的線,可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
共謀關係;一個無法被否認的秘密。

  最好那是一首,只有你會唱的歌。

  後來,我們還去了兩處沙灘。在等待日出的那處,我一個人離開大家,走出幾十公尺
之外,用撿來的木幹在地上寫了許久。我聽到背後有人在問「他在幹什麼?」,我沒有轉
頭。
  「沙灘太長了/本不該走出足跡的……」
  寫完之後我抬起頭,回望我剛剛走過來的一小段路。那些足跡很深,我擦不掉,所以
我又踏著相同的足跡,將它們踩得更深了些。

  「那時候我跟他和一大群朋友來這裡,」你說,「……已經去過了,不進去也沒有什
麼關係。」我們就坐在建築物旁,等著,閒聊。我感覺到機車引擎的熱氣慢慢消退,屢屢
抬頭看你,你微笑、說話、側頭。有某幾個角度,光會自動避開你的臉,暗影之中什麼也
照不進去。
  我知道你在試。

  回程從台東坐北迴線的火車。在車上,你呆望窗外很久,彷彿一直到此時,你才有時
間認真地看一眼這個地方。
  「你很厲害呢。……」我輕聲說。
  「如果身邊沒有那種人,就自己變成那個人。」你說,仍然沒有看我。
  我沒有見過他,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沒有聽過。可是我知道,那是一個曾經也這樣保護
過你的人,正如你那幾天所為我做的。Rite of passage。你在通過你為自己設下的儀式
,我無法插手,因為那是只有你才能為自己完成的。Rite of passage通常有三個步驟:
隔離、中介與整合。你走到哪裡了呢?什麼時候我可以改換敘事人稱,從我變成我們?還
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夠不夠你離開中間,到……我比你更清楚也因而更害怕永久的中間
狀態。如果你封閉了你的出口,那也就是消解了我進入的可能啊……
  一路上,我幫你按摩著你這幾天出力過度的手腕與手掌,顧著,看你眼神漸漸軟化,
終於睡著。我起身到車廂另一端洗了洗臉,把黏在手上的沙塵沖掉。回到座位時,你手揉
著微閉的眼睛,用過去幾天幾乎都沒有出現過的埋怨、嬌弱、賭氣的聲音說:「你去哪裡
了啦?……」我笑著摸摸你的頭,把你攬抱進來,腦中突然浮起一片草原,半人高的長草
之中突然有個纖細的影子立了起來,牠向空中嗅了嗅,一雙晶亮的眼睛注視著我,沒有逃
開。
  「沒事了。」我說,把你抱得更緊一些,「會沒事的。」

‧第二十一屆清大月涵文學獎散文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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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