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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的瞬間
──讀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對於「美」的耽溺,在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裏面,即使是用「病態」二字也是難以負荷的。《金閣寺》取材自真實的新聞事件,經過作者的調查之後寫成,是他最著名的一部作品。
  主角是個畏縮、結巴的陰暗角色,除了在他展現出狂熱之情的少數時間外,我們所見到的他都是一隻瑟縮在黑暗角落的小動物。初見金閣寺時,他覺得它「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黨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可是這第一眼的印象,在反復思索之中,終於使主角同意「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從此之後,金閣寺不再只是雕樑畫棟的集合體,而是一個屹立在小說核心的耀眼符號。無論主角對於它的美究竟是臣服、咒罵、夢魘,但那股漩渦般的狂熱仍將他越捲越深。對照於自身的卑微和缺陷,如此完美的存在物只會不斷地提醒主角這世界(尤其是自己)的一切不完美,「美得令人心痛」。在一種充滿宗教狂迷的心境下,他決定並計劃燒毀金閣寺。如果只讀到他對金閣寺的熱愛,或許會對他的舉動難以理解,但若放在前文所述、使他輾轉反側的「美」的掙扎,則他的決定不但不能理解,可以說是壯美無比的。這不僅僅是吃喝嫖賭的小惡,而是一件真正「與眾不同的事」,燒了金閣寺,也因此才與金閣寺同在而併肩齊步。
  沒有人知道,在那火光燃起的瞬間,三島由紀夫究竟看見了怎樣的風景。可是透過書頁閃耀的折射,我們都或多或少感到炫目、睜不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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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刀鋒
──讀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

  如何在最平和溫順的語言之中,展現最銳利的傷害?如何透過最精簡、最少的背景陳述,表達人物最強的執著和觀點?〈白象似的群山〉敘寫一對情侶等火車、喝酒聊天的一小段對話,用極度簡省的筆墨刻出兩人看似平靜時則激烈的衝突。
  他們吵架的主題是「一個簡單的手術」,也就是要不要墮胎的問題。讀者對這兩個人一無所知,依稀知道他們是美國的年輕人、觀光客而已,也因此可以將全副心神放在對話上面。〈白象似的群山〉這一題目其實只是取自開場的一小段對話,女孩說一座山脈很像白象,男子則心不在焉,一心一意只想勸女孩答應墮胎。兩人的衝突一直都是有質無形地存在著的,有趣的是,海明威在對話中安排了大量的「口是心非」、反話和氣話,而即使海明威未對他們的心理狀態有任何描寫,我們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男女主角的任性、嘔氣、憤怒、無力甚至是虛偽。女孩從努力偽裝開心(以及,偽裝不用考慮墮胎)一直到最後退無可退的「求你、求你、求你……」;男子在三反覆的從「這手術是很簡單的」到「我一點也不希望你動手術」,似乎都在在嘲弄了人們日常語言的虛假性。我們究竟度過了多少個這種種高來高去、沒有一絲不是虛言的日子?而無論是男子隱隱然地用拋棄、不愛來威脅(「我一直是愛你的」),還是女孩軟中帶硬的倔強抵抗(「我本來就沒什麼毛病」),都顯示了海明威所謂「冰山理論」的功力所在。
  不過,雖然在技巧上令人驚嘆,這篇小說其實並沒有多告訴我們一些什麼。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應當「說小說才能說的事情」,而一則完整、精確、傳神的情侶吵架記事,似乎並不必然是小說要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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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生活的無傷苦痛
──讀史坦貝克〈菊花〉

  壓抑才是情感最高分貝的吶喊,這點在史坦貝克〈菊花〉中可說是表現得有法有度。〈菊花〉文長不過數千字,故事主線單純,只有女主角伊利沙、伊利沙的丈夫和旅行者三個人。故事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內,透過看似日常平淡的對話和簡單情節,將伊利沙被圍困在性別角色和無盡反覆生活中的無力鋪點出來。
  身為一個女子,持家似乎是伊利沙必然的工作。種植菊花是她生活中唯一被允許的「消遣」和「成就」。她三十五歲、成熟、美麗、精力充沛,卻只有在自己的菊花被稱讚時才會眼神發亮。開場與丈夫的交談,伊利沙稱職地扮演一個好妻子的角色,但也僅止於此,全無一絲一毫的熱情。及至旅行者的到來,許多精采的細節開始讓小說的厚度增加了。轉折點在旅行著跟她要菊花枝條的段落,伊利沙「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在探索著什麼」,嘶啞地說「我從沒有經歷過你那種生活」。──什麼生活?當然是,搭著蓬車四處旅行,充滿流動與不確定的生活。走筆至此(以及往下男人/女人的討論),伊利沙的第一次「失態」已經將整個故事的主幹撐起來了。結局進城的一段,將故事做個收煞,面對散落一地的菊花枝條(或許想種菊花的太太,根本也只是為了推銷而虛構的話題?),「今晚一定有很好的一餐」發自伊利沙口中,其中自然迴盪著空洞的哀傷。
  菊花象徵著伊利沙生命的菁華,只能被固定在土地上,不但自己離不開,連旅行者都不願意帶著它/她遠行。它們長得又壯又快,只要時時保持泥土潮濕就可以長得很好,但是,誰來保持伊利沙的潮濕?在厚重的生活之塵土之中,有誰能夠推開沉重的、平靜的、無傷的、沉悶的一切,抽長出希望的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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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的愛與時間
──讀馬奎斯《百年孤寂》

  馬奎斯曾經說過,對他來說,小說的第一句是最需要再三考量的。於是,我們有了二十世紀最響亮的小說開頭:「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句話的精采之處不只在於它開啟了一個挑戰人類想像力極限的故事,更是因為它點明、表現了《百年孤寂》最大的特色:時間。這句話,敘事者到底是站在什麼時間點上敘述的呢?短短一行字,時間卻至少變換了三個位子。這種神乎其技的跳接在書中隨處可見,加上南美洲式的鄉野傳奇,整部小說就在一種迷離奇幻的主調下推進。從老邦迪亞起,這個百年家族一直承受著亂倫詛咒,雖然沒有生出「長著豬尾巴的孩子」,每個孩子確是帶著如豬尾巴般的印記:他們沒有愛,且徹底地寂寞。這百年的家族史,就是一部努力突破愛以及時間禁錮的歷史;在這一百年裡,他們瘋狂地做愛、流浪、打仗,可是不管他們做什麼,都唯有孤寂而已。馬奎斯筆下靈動飄蕩的時間感,事實上正是個反諷──時間的不可逆、時間對人的監禁和沖蝕。人們的愛(以及對愛的渴求)在那裡面是如此蒼白瘦弱,僅能隨波逐流。
  《百年孤寂》有一個十分後設的結尾:倭良諾最終破譯了流浪者遺下的書,發現那正是他們自己百年的家族史,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我讀到這裡的時候悚然一驚,忍不住抬起頭四下張望一陣。
  幸好,這裡並不是馬康多──我們,並不在那樣孤寂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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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靈視
──讀喬哀斯〈阿拉伯商展〉

  喬哀斯的小說向來以難讀著稱。其長篇《尤里西斯》之所以難,不僅僅在於其篇幅頗長,更在於這麼長的篇幅之中,喬哀斯的文字簡直是克里特島的迷宮般無盡複雜,無法用一條主要的絲線就掌握住。
  〈阿拉伯商展〉的篇幅不長、情結單純、文字壓得很沉很穩,但卻沒有因此變得比較簡單。絕大多數的小說會在文章內安插象徵物,用以指涉某些比較抽象的意念,但這篇小說卻讓我覺得,它本身就是一個象徵物。主角雖只是個小男孩,卻有著十分早熟敏感的心靈(因為愛情?),他喜歡的是「紙張完全變黃」的書,並且在神父的空屋裡「感謝我只能看見這麼少」,學校的一切對他來說也只是幼稚的遊戲。他老得太快,只有涉及愛情的部分才像是個年輕人。他因為心上人的一句話而期待阿拉伯商展,想去帶點什麼回來,卻因為叔叔的拖延,使得他趕到展場時已經結束了。這整個故事──勾起期待、外力阻撓、期待落空──的過程,就具體而微地展示了生活中反覆出現的無味與無力。無論期待是如何地殷切、強烈,也不管他是不是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提早跟叔叔約時間),這個世界總是能夠漫不經心(卻又像是刻意地)的打翻期盼,甚至,打翻夢想。
  當主角站在阿拉伯(一個夢幻般的地方!)商展的展場裡,看著工作人員關燈、收拾物品的時候,他不甘卻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遲到了。在每一場備受期待的盛宴裡,我們總是被迫遲到,等到我們發現時,生命的紙張已經「完全變黃」了。這自然是需要用平靜的情節和文字來說的,因為長大從來就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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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與記憶的雙人舞
──讀褚威格〈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

  愛情是人類自有文學以來,從不間斷、書寫量也最龐大的題材。正因為如此,愛情恐怕也是最易寫難工的題材。褚威格這篇小說的特出之處,無疑在於其文字和場景營造技巧十分高明(而並不是在於描述了前人所未見的題材)。褚威格在這篇小說裡一再致意的,便是愛情中最頑強也最脆弱的東西:記憶,及其對立面的遺忘。
  陌生女子的來信,能寫些什麼呢?不外乎就是寫些,最不該陌生的事情。女子幾乎用盡了一生的時間愛作家R,卻一直在他記憶的範圍之外。從兒童時期偷偷的戀慕,到少女時第一次短暫的相會,直至作為一個成熟女人的激情約會,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有記住。作者安排的這三次交會,是具有很強的象徵性的:這是一個女人最精華的三個年代,再下去──再下去便是死了,愛情並不那麼耐久。因此,每年生日都會送來的花,也只能送到此為止,再下來就沒有花好開了。以花喻情本是個俗爛的意象,在作者手上卻如此別出心裁。透過女子有些繁瑣的,對各種細節的展示,我們看到強烈的「記住」(女子對男子的一切)和「遺忘」(男子對女子)的對比。即使兩人的語調都溫柔無比,可是中間的空隙與撕裂,卻如同生死永隔一般遙遠。
  如同文中這個精采絕倫的比喻:

就像你口袋裡裝了懷錶,你對他繃緊的發條沒有感覺一樣。這根發條在暗中耐心數著你的鐘點,計算著你的時間,以它聽不見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幾百萬秒當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就只有一眼,不會更多了。就只有這麼一封沒有署名卻把一生押注其上的表白信,沒有別的了。即使到了最後一秒,仍然只是一個不會再送花來的陌生女子而已,這場雙人舞其實只是場獨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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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