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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 著

一. 最初,我們想

一切的藝術,都源於人們的心理活動,是以在文學中,作者與讀者在心靈層次上的互相影響,一直都是文學作品中所關心的重要部分。
藝術活動大致上可以分為「創造」以及「欣賞」兩個部份,這雖是兩個完全不同面向的活動,但其在心理上的基本原理是相同甚至互為因果的。在「創造」的過程中,創作者必先對某一種藝術上的美──無論是精神,或是形式──有所感悟,有所「欣賞」。而人的內心感覺往往不會相同,創作者以某種形式表達出這一份不同,就是「創造」的題材來源。我們可以大膽的說,「欣賞」是「創作」的前置步驟之一。
反過來說,當讀者閱讀一篇文學作品時,能夠依循文章之中的線索,逐步的進入創作者所營造出的氛圍之中。回顧上文提及的,個人所感知的、觀看的角度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換句話說,沒有一個讀者能夠真正完全了解創作者的真意。這份落差卻不會影響到「欣賞」的過程,讀者會以自己的經驗、認知去推理填補兩造之間的差異,也就是說,在「欣賞」的同時,讀者也必須「創造」才能夠完成整個活動。
於是創作者造出一個宇宙,而無數的讀者,自其中也看到無數個宇宙。之間的裂隙並未造成阻礙,甚至成為最大的樂趣來源。藝術本來就是個自由心証成分很大的心靈活動。
現代的文學之所以難懂,正在於它偏重表達創作者的情感結構,屬於個人較私密的、不為人知的部份。而傳統文學偏重敘事、實際的內容,所寫所敘,大多不超出人們日常經驗之外,相較之下便明暸易懂。
以下將分別以心理的層面探討部分的文學作品,以及運用到文學的電影等現代藝術的原理。

二. 夢中,我們呢喃

「意識流」這一個文學技巧在當代大行其道,除了在形式上有所創新突破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它能夠沒有拘束的直接表達人物的內心思緒。意識流,顧名思義,即為意識的流動,創作者忠實的將心中的片斷破碎思潮擷取化為文字,所以旁人乍看之下可能覺得不知所云甚至荒唐無義。
「意識流」可以簡單的解釋成「夢囈」,其心理學基礎正是來自於佛洛伊德的名著夢的解析。
在此先簡單介紹夢的解析的主要理論。在心理學上,我們將人的意識分成三層,分別為「本我」、「自我」、「超我」。「超我」是人心中最高尚的一層,代表的是一種完全符合道德、符合社會期望的心理狀態。而「本我」則是在相反的另一個極端,它代表人心中偏向獸類的原始慾望,在「本我」底下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想要得到什麼。在兩個極端互相對抗壓制後,產生了「自我」。「自我」是「本我」和「超我」折衷之後的結果,成為意識的主要成分,也是人們行事思想的準則。
在「自我」中,我們極力想要接近完美的「超我」狀態,是以通常「本我」都會遭到壓抑而進入潛意識的底層。壓抑,但仍然存在。被壓抑的「本我」無法在日常生活中出現,其中的慾望也就不得滿足。
夢,就成為滿足這些慾望的最佳場所。但從潛意識浮現到夢裡面仍然不是暢行無阻的,我們內心的道德機制會透過一種佛洛伊德稱之為「檢查作用」的過程來阻止「本我」的內容進入夢中。為了使「本我」通過「檢查作用」,並讓基本慾望受到滿足,「本我」也發展出相應的「偽裝作用」來對抗。
「偽裝作用」是運用象徵的手法來包裝意念的方法,佛洛依得曾舉例說明:「當你夢到自己在爬山,你真正所想的可能是做愛。兩者之間具有許多相同的特徵,如感官的漸漸向上、以及引起相同的生理反應,包括心跳呼吸加速、登頂之後的舒適感和疲勞感。」
如此,「本我」所欲表達的概念就能夠成功的騙過「檢查作用」而在夢中得到宣泄。
意識流有趣的地方就在於因應「檢查作用」而生的「偽裝作用」。用於文字中,那些已然逃過「檢查作用」的文句表面上是沒有意義的,其真正的意義早就被層層包覆,難以辨識。但總是能有蛛絲馬跡能夠讓讀者判斷這些內容在指涉的是什麼。
例如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遊園驚夢就是一個將意識流運用的十分精采的作品。這篇小說的主角錢夫人參加一群故舊好友所舉辦的宴會,在會中她不斷回想到以往的情境,整片回億都是由一些碎裂的片斷句子、片段畫面組成。如一再出現的句子:「就是親妹妹才揀自己的姊姊往下踹呢!」和「來,敬你一杯。姊姊不賞臉。」就傳神的表達出錢夫人因為出身低微,在內心深處對於旁人眼光的恐懼在乎。另外一段則是運用畫面:「他閃亮的軍刀。」、「他鞋跟一碰:『錢夫人我扶您上馬。』」、「赤裸裸的樺樹皮。」、「觸鼻的馬汗。」、「我只活過了那麼一次。」這一連串混亂、激烈、令人喘不過氣的畫面,背後隱藏的竟是關於錢夫人外遇偷情的回憶。
意識流也廣為高中生所學習、運用。如八十九年金陵女中文藝獎的高中小說組第三名的小說大鵬飛兮就大量的運用了意識流,雖然仍有不盡之處,但在同年齡中亦屬佳構。其中一段寫李白因為永王叛變事件被流放的心態:「喝下去,別不賞臉,大人說。喝罷。上頭高興了,有你好處的,他們說。
別不賞臉,有你好處的。賤人!賞給你的賣笑錢!以為自己是什麼身價,對我也敢擺這張臭臉。要知,你不過是樂妓罷了。寧王寧王!還巴望你撒個嬌呢!呵!麗姬寵姬,寧王的樂妓,專供貴人享樂,料想我李白也是這麼個角色,名播海內,也不過是一個侍臣。
賀大人說,賢弟,你是神仙謫到人間的吧?妻說,你一定要備其智能,得為輔弼。我們的日子還久的呢!永王說。仙人?輔弼?哈!日子還久的呢!然後永王給圍剿,我李白流放夜郎。相公,一路平安。隱士的妻子。阿爹,你為什麼要走?平陽乖,要聽娘的話。大人說,多磕幾個響頭,有你好處的……,有你好處的……,有──你──好──處──的──!」一段下來,一次寫盡中國文人抱負不得伸、知音之難遇以及深切的家人感情。
意識流雖然在解讀上較為困難,外人幾乎難以讀懂,但也因此加大了讀者的欣賞空間。其中字句沒有了邏輯的顧忌,次序混亂卻自有其趣。畫面上的豐富也非一般寫作模式所能及。意識流已經完全滲入現代的詩、小說、散文之中,成為最重要的形式之一。

三. 我們期待殺戮,自己不流血

「心理距離」和「期待心理」是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中的重要心理元素。
文藝心理學中也屢屢提到距離的重要性。當我們進行欣賞時,心理上的距離是必要的,因為一件事物若是與欣賞者有太切身的關係,也就是心理距離不夠,容易使得欣賞者只能觀察到事務的實用目的等等與美感無涉的部分。這樣一來,欣賞活動就會變得索然無味。但若是心裡距離太遠,與讀者的經驗完全無關,則讀者就會完全無法解讀作品,更遑論欣賞。
實用目的包括很多,包括道德以及自身的經驗所造成的成見。尤其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我們常常只能暸解用途而不能欣賞到美。我們知道桌子、筆或是椅子的用途,但我們卻鮮少仔細觀察它們在設計上的特別之處,即是一例。
文藝心理學舉西廂記為例,張生與崔鶯鶯私奔的故事在讀者看來淒美動人,惹人疼惜這一對情侶的際遇坎坷。但若同樣的故事搬到現實生活中呢?我們首先會考慮到,私奔是十分任性的舉動,會造成家人的不安擾動,且不服從長輩勸告而一意孤行往往不會有好結果。經過這樣的考慮之下,我們便不再覺得這樣的故事有什麼「美」可言了。
這便是因為心理距離過近的緣故。但回顧剛才,當閱讀西廂記之時,讀者會為人物的際遇而擔心關懷,分明是將自己化為主角,因之他的苦難便是你的苦難,他的喜樂亦即你的喜樂。這種感情的投射,難道心理距離不近嗎?近,且幾乎與作品本身互相交融。
這種距離上的矛盾,正是文學藝術最難的地方。一個同樣的題材,創作者要選擇將它剪裁放置到什麼樣的距離上。過遠,則無人可解;過近,則了無美感。如林文月的翡冷翠在下雨,我們能夠隨著作者感受當地濃重的人文氛圍,這是近;但我們並不了解也不會知道保存這些古蹟是多麼煩雜、惹人厭,這是遠。
「期待心理」則在文藝心理學中較少提及,但它在小說劇情的營造上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小說一貫用來製造懸疑、堆疊高潮、運使轉折的手法,都大量的利用了讀者的期待心理。
也就是說,讀者預期接下來好像會發生些什麼,這種手法在恐怖片中尤其常見。如1922年的經典名片吸血鬼中,觀眾隨主角進入陰森的古堡內,接著看到一連串怪異行為:灰暗的光線、以棺材為床、對鮮血的異常反應等等,這些線索將觀眾導向同一個結論,他們能預期這裡會出現吸血鬼。
如前述,觀眾會將自身感情投射在主角之上,而此刻觀眾已然得知主角會有生命危險,於是也一同感到死亡的壓迫。表面上,我們為主角擔心,害怕他會遭到毒手,但實際上呢?在預期到吸血鬼的存在時,我們隨著進入下一個預期的動作:既然有吸血鬼,就應該要有人被吸血。在意識深處我們是期待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深究原因,仍可以用「心理距離」來解釋。首先,無論文學或電影,我們在欣賞的同時,已然確定了自身的安全,心理距離夠遠。所以即使完全的投入劇情之中感受人物的恐懼,在意識底層我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我們看著人物悲慘絕望的死去,我們震撼的同時,又感到喜悅:因為他們躲不過死亡,而我還活著。
創作者在期待心理上的處理也是一大難題。透過暗示讓讀者預期不難,難的是:是否要滿足觀眾的預期?這樣抉擇的掙扎在結局時尤其明顯。
一般當讀者融入劇情,由於自身已經與人物的活動同步,設身處地之下讀者希望一切事情能夠圓滿解決,這能夠直接的滿足讀者。表面上,苦痛、磨難是人所不喜的,但在文學作品中,這些情緒能激起崇高的感覺並帶來更為持久不斷的滿足,是以許多創作者也常選擇悲劇性的結局。

四. 最後,我們想

細想,我們真的知道我們自己在想什麼嗎?
或許寫出來,我們會發現自己對自己的內心竟是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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