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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西門町,下了陣不大不小的雨。

        那是剛升高中的暑假,我、小筑、阿倫和他的女朋友四個人跑到西門町看電影,不料散場之後就遇到這場雨。我跟阿倫使了個眼色,兩人蒙著外套就往捷運站奔去,把傘留給兩個女孩子。

        從我們出發的地方到捷運站雖然只有幾十公尺,卻也讓我們全身濕了一大半。我們等到兩位小姐之後,就轉身走入捷運站,迎面冷氣從衣服的每一個空隙鑽進來。我不禁一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

        忽然我覺得背後有莫名的眼光盯著我,直勾勾的,盯的我彷彿有自己做錯了事的幻覺。我猛然想起曾有同學說過,在西門町一小群人一起逛街,如果太招搖放肆,很容易引起不良少年的注意。

        我慢慢的轉了一圈,踱到正在脫下濕外套的阿倫面前,透過他的肩膀往剛剛眼光的方向望去。

        沒看到什麼叼煙龐克頭的人物,只有一群穿著高中制服的女生聒噪的走過。那個被盯視的感覺消失了,我暗暗鬆了口氣。

        「怎麼啦?」阿倫發現我站在他面前。

        我笑了笑:「沒有啦。我只是看到有一個女生一直盯著你看,所以……。」

        「哪有!你少來挑撥離間!」阿倫緊張的望望他女友,小筑見狀,輕聲的笑了出來。我拉著小筑,轉身往閘門走去。

        但,我還是覺得有人在盯著我。

        我讀的高中是男校,每天從外地坐一個小時的車到學校上課。剛進入高中,一切都紛亂陌生,卻又十分新鮮刺激。在令人頭腦發昏的超快生活步調中,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我和阿倫同班,他就坐在我前面的位子。我的位子正好在教室後門的旁邊,只要沒有開冷氣的日子,我可以不驚動任何人的從上課中的教室溜出去。

        所以那天當我受不了台上的催眠噪音時,我悄悄轉出教室,想到圖書館泡到小說堆裡去。我才走出教室,就看到一個讓我驚訝的畫面:一抹衣裙飄過前面的轉角。

        我們學校當然有女老師,但那一瞬之間,我已經認出那是女高中生的制服。只有在社團活動的時候,才會有別校的學生進我們學校,現在是上課時間,再怎麼樣都不會有女學生進來才對。況且就算進來了,怎麼可能完全不引起這裏眾多男生的注意?

        那個方向正是往圖書館的路,我稍稍加快腳步往前,她已經不見了。我暗笑自己的多心妄想,竟然看到幻覺還很認真的思考幻覺出現的可能性。我又回復悠閒的腳步,往圖書館走去。

        正當我再往前走了幾步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後射來一股專注的目光,我心中一驚,心想:難道有教官跟在後面?

        如果是,再躲也沒有用,我索性從容的轉過身向教官微笑,揮揮手。

        我的手勢和笑容在轉身的那一秒突然凝住。背後的走廊空蕩蕩的,沒有人。而眼光還是從背後射來,我再轉身,依然是一片空無。那眼光卻像黏在我背上一樣,無論我怎麼尋找都找不到來源,它卻一直都在。

        陽光灑在走廊上化成詭異的圖案,影子隨風的節奏擺動。一股詭譎之氣襲來,我不敢再停留,逕直走向圖書館。

        進圖書館,右轉,最深處五大櫃都是小說。我毫不猶豫的鑽進去。那股揮之不去的眼光不覺間消失了,剛才我不知道是怎麼了,一直胡思亂想。什麼女高中生,什麼眼光,都是我自己編出來的。聞著幾千本書散發出來的厚實書香,我很快的就安心下來了。隨手揀了一本小說,靠在書架上就細細讀了起來。

        上課時間,偌大的圖書館裡沒幾個人,連翻書頁的聲音都細不可聞。這時候,我身後的書架輕輕的「叩」了一聲。我下意識的往書架間隙一瞄,有人在取書。

        我眼光拉回書頁上,突然心頭一震。我再往後瞄,那種淺色的襯衫,白皙的手以及頸子,不會就是剛才的那個女生吧?

        這念頭剛轉,那股黏滯的目光又纏到我背後了。這時我才明白,原來盯著我的就是她,同時,我莫名的想起幾個月前在西門町感覺到的那個眼光。我竟然記得當時的許多細節,我還記得當時被盯著的感覺,我還記得那群女學生的制服,令我難以置信的,那些和現在的狀況一模一樣。

        她沒有動靜,應該不知道已經被我發現了。雖然我已經跟小筑在交往了,但想到有個女生偷偷跟在自己身後,還是頗能令我感到興奮。我腦中升起一個促狹的念頭,我故意往前跨了幾步,將自己隱沒在另一排書架後,她看不見的地方。

        我留神傾聽,果然聽見她細碎、輕躡的腳步聲。

        開學以來,我在這個圖書館不知待了多久,這裡書架的擺設我記得一清二楚。我隨即繞過書架的另一頭,轉到她的身後,變成我跟蹤她。走過她剛才經過的地方,在一片書香之中,多了一縷輕若游絲的香氣。

        我看到她在前面,頓失目標的無措樣子,竟然微覺快意,好像惡作劇成功一樣。我緩緩的往前踏了幾步,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心念突然一閃,急急回頭往背後還在的眼光望去。難道,還有另外一個跟在我身後的人?

        這一急轉身,我差點撞上身後的一堵牆,不禁輕輕的「啊」了一聲。背後再無別人,那眼光是哪裡來的?我回頭一看,她已經不見了。沒有在我前面,我在書架中穿梭一陣,也找不到她。

        可是,眼光明明還在。還在。

        事後當我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都自動解釋為那是我在做白日夢。或許她只是某個年輕的實習老師,或許那個眼光根本就是我自己想太多。根本沒有人站在我背後。怎麼可能有人一直盯著我看,而我竟然找不到她?

        有了這樣的心理建設,我漸漸能夠習慣突如其來的眼光注目,我幾乎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會有這種感覺。每天遇到的人這麼多,偶爾有人向我望個一兩眼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但我開始對這樣的感覺產生一種厭惡。我注視著每個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如果發現哪一個人持續的盯著我,我就刻意看著他或她,直到他們也受不了我的逼視而掉頭為止。

        這天放學我接了小筑,先送她回家。從下公車的地方到小筑家大概要走十分多鐘的路,我牽著她慢慢的走著,我們都沒說話。那附近是住宅區,各家的燈光從窗縫門縫洩散出來,布在路的兩旁,隨著屋內的人影晃動,燈光也隨之跳躍著。四周非常靜,靜到可以聽到每戶人家裡交談傳出的聲音。

        還有,腳步聲。

        我被嚇了一跳。因為我聽到第三個人的腳步聲,那腳步聲非常響,幾乎是用力踱著地,而且,近在咫尺。

        不需要太多理由,我立刻想起了那個在圖書館裡的女生。這一條巷子幾乎是直的,不可能有人一路尾追到現在才被我發現,但她總是這麼神出鬼沒。更重要的是,我又感到那令我無法忍受的眼神。

        我決定用我一貫的方法應付她。我輕輕的拉住小筑的手,一個急轉身。

        我看到她了。她見到我轉身,並沒有任何訝異或躲閃,用凝定無波的眼神望著我。詭異的是,我仍然覺得眼光是從背後襲來的。

        我試圖和她的眼神交會,這樣應該能逼她暫時的別開眼光。只是暫時也好,因為我感到將要窒死在這眼光中了。

「妳!」我喑唖著說:「為什麼一直盯著我?」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不帶感情的。想起那天在圖書館的情境,只覺自己成為被鎖定的獵物一樣,無處也無力遁逃。

我的手忽然一緊,我轉過去看身旁的小筑,她的臉上寫滿了不解,我問道:「她是妳的鄰居嗎?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誰?」小筑輕輕道。

「就是她啊。」我順手往她站的地方指去。

這一指之下,我全身被一股涼意團團包圍。她已經不在哪裡了。但,但眼光還在,我感覺的到。小筑把我的手握的更緊,說:「剛剛就看到你對著暗處說話,語氣很兇……怎麼啦?你看到誰啦?」

如果在西門町那次是我多心,圖書館裡是我妄想,那,剛才呢?她就這麼真真切切的站在十步不到的地方和我對望。最早發現她時的那些興奮已經完全變成莫名的寒意了。

「我看到一個女高中生,穿著淺色的襯衫,深色裙子,站在那個地方看著我。」我轉過身,繼續牽著她往前走:「應該是我太累了,所以眼花了吧!」

小筑說:「她長得什麼樣子啊?」

我疲累的一笑,道:「哎呀,就跟妳說是看錯了,是我太累……。」我的話突然打住,仔細一想,我的確是回答不出剛剛和我互望的人的長相如何,甚至,我連她穿什麼樣子都說不出來,只隱隱約約有個模糊的影子。

彷彿只有眼光,才是她唯一清晰的形象。

小筑臉漾笑意調侃道:「我看,你是想念某個不知名的人想到做白日夢了吧!」說完還擺出一副賭氣嘟嘴的神情。給她這麼一逗,我滿心的緊張疑慮頓時都拋到一邊去,我不禁笑了出來。

突然我伸手越過她的肩膀一指:「妳看那是誰?」

小筑往我指的方向轉頭望去,我趁機在她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從那之後,那道眼光就再也沒有消失了。只要我一轉頭,總可以在人群之中發現她的蹤影,穿著襯衫裙子的制服,定定的看著我。

        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凝神注視著她,都記不住她的模樣,連她衣服的顏色我都說不確切。有時我乾脆就在路邊找個地方坐下,盯著她。即便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她也能夠讓我在念頭一轉時就立刻找到她,然後眼神隨她身影游移。

        她並不挺美。至少我從來不是因為貪看她的臉蛋而一瞬不轉的注視她。只不過,我想試著搞清楚她是什麼模樣。一開始,我大概只要幾分鐘就會忘了這回事,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去。慢慢的,我看著她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也越發覺得她的眼神幾乎就這麼固定在我身上了。

        不覺間,她佔滿了我整付心思,成為我生活中無形無質的一部份。我試過走上前去問個清楚,但當我心念一生,她就會突然從我剛才面對的地方消失,重新回到我的背後,繼續她的注視。

        年輕的實習老師才剛從大學畢業沒有多久,仍然習慣性的把大學中的討論方式帶到課堂上來。她聲音清亮卻不失柔和,當她娉娉婷婷往台上一站,用不十分大的聲音道:「上課啦!」時,整個教室的聒噪頓時被靜默淹沒。

        這種音量在一間有四十個男學生的教室裡是極為罕見的,我錯愕的放下書,望向講台。我很快的了解安靜下來的原因了,我會心的一笑,然後再把自己埋入小說劇情之中。

        只有兩種狀況下,我可以很輕易的忘記如同附身鬼靈般的眼光,一是在小筑身旁時,一是在我看小說的時候。在這樣兩個時候我的精神有貫注的地方,我已經越來越無法專注的作些什麼了。

        我知道她無害,她只是看著。但我仍然想躲開,一分鐘;或者一秒。

        這位年輕的老師妙語如珠,加上聲音動聽,很快的便將整個氣氛炒熱了起來。難得一見的,四十個大男生全細細聆聽,眼光也幾乎沒離開講台過。我大概是唯一的例外,我只聽的到隱隱有喧鬧、笑聲以及其他其他的聲浪。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

        突然我發現四周又再次陷入了不搭調的安靜,然後,數不清的眼光投到我的身上。我的胃一陣翻攪,溢出一身冷汗。我深呼一口氣,艱難的放下小說,抬頭。果然全班的人都望著我,作為一個學生,我本能的知道我被老師點名了,於是我向講台一望。

        老師不在。

        我雙腿一軟,竟硬生生從椅子上滾跌到地上去了。我的手臂試圖扶住桌子,卻把桌面上的所有東西都掃落地面,桌子也被我拉倒,抽屜裡的書洩了一地。整個場面亂成一團,同學們連聲驚呼。但我什麼也聽不到,整個心頭茫茫然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個眼神,那個眼神!

        我又感到哪個眼神了。雖然我早已習慣她的存在好幾天了,這時卻忍不住的猛然顫慄。因為,這次,那眼神,好近。

        在我背後。我不敢轉身多看一眼,也等不及起身再慢慢移動,只是手忙腳亂的在一片狼籍的地板上半爬半滾離我的位子。只是,那眼神卻越來越近、越近,我甚至沒有辦法呼救,我的喉嚨完全卡住了,臉和四肢像剛從冰窖中取出一般又冷又僵。

        老師伸手拉住我的肩,將我扶了起來。我已無力抗拒了。那股眼光正是老師散發出來的,我不敢看她,也不想再想起她,我努力想用其他的事來移開注意力。但我腦中只剩下淺色的制服襯衫,深色學生裙,以及,眼光。

        「同學,沒事吧?」老師扶我回座位上,輕聲問道。

        我急速的搖頭。

        「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好可怕……。」

        她的臉緩緩靠近我,眼神在我臉上梭巡。我好怕,手胡亂的在地上想捉住或扶住些什麼,可是手心都是汗,好冷,好黏滑。我絕望的大吼:「沒事、沒事、沒事!…….你不要過來!…….

        老師似乎一楞,靜默了一陣。我不敢抬頭看她,低著頭瞪著桌面。她用和剛剛不同,十分平板的語調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上課要專心而已。」語畢,她走回講台繼續上課。

        我彷彿要記住書桌木紋一般直直盯著桌面,僅僅攢著手心。汗從掌心不斷滲出來,浸濕了我手中的紙條。

        紙條?

        什麼時候,我手中多了一團紙條?

        我在地上爬滾的時候,手的確是四處亂抓沒有錯,但我卻不記得在哪裡抓到過這麼一張紙。我小心的把黏濕皺捲的紙團攤平、展開,然後一讀裡面的字:「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一直都在看著你而已。」

        那是我的筆跡。

        那是:我的筆跡。

        我讀著紙條上的字,在我的腦中,我用的不是實習老師清柔的聲音,那聲音也是清柔的,甚至更加的輕盈。那是一個沒有特徵的聲音,有如「她」永遠模糊的身影和容貌。

        放學之後我一如往常的上了公車,準備去接小筑。我只剩下這最後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去了,只剩這裡,可以逃避她的眼光。

        公車開沒幾分鐘,就到了附近的一個女子高中,前後門一開,幾十個女孩子穿著一樣的制服上了車。淺色襯衫,深色裙子。我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心臟也如同要躍出胸口一般疾撞。

        我找不到她了。

        剛剛的眼光盯視的感覺明明還強烈清晰,怎麼她們一上來,她的眼光馬上就消失了?難道她藏身到她們之中去了嗎?

        我的四肢開始冰涼,兩頰卻隱隱發燙。她不見了。我從離我最近的第一個女孩找起。我盯著她,看她用手輕輕把髮尾一攏,笑了。她說了什麼我聽不見,我只知道她一直笑著,彷彿正在笑我的驚慌:她,就是她呀!

        我略略放心了,她是沒有惡意的,她只是不再看著我而已。

        眼光一掃旁邊和她談笑的女孩,我卻如遭雷擊般呆住了。她的手隨意的壓在裙角上,笑著,站立的姿勢分明就是當天在圖書館裡看見的她。她,也是她?

        車上的十多個女孩每個突然都變的一模一樣。穿著一模一樣的制服、用一模一樣的聲音交談、一模一樣但記不清楚的容貌。

        一樣都是她。

        我不禁驚呼:「怎麼會有這麼多!」

        她們停下了正在進行的動作。停止交談、停止梳攏頭髮、停止微笑,一齊望向我。我甚至來不及後悔自己的魯莽,就在一片眼光的照射中蒸發了自己的意識。我沉沒在突如其來的懼意裡昏了過去。

        但我的感覺還是清醒的。我還可以感受到她們──也就是她──的眼光停留在我身上,密密包覆著我。

        不要再看了……

        不要再看了……

        「不要!」我高聲叫道。

        我的右手拿著筆,膝上鋪著一張紙。

筆用我的筆跡寫道:真的不要我再看著你?

真的不要我再看著你真的不要我再看著你我可以消失像剛剛一樣我不要完全徹底的消失離開離開我啊只要閉上眼或是看著別的人別這樣別看著別的人而不看你你真的希望這樣嗎我要所有的人你希望這樣嗎看著我而不是回答我睜開眼睛看著我跟我說話回答我的問題我消失我能夠消失的我能夠不再注意你不再一直看著你也不用你的筆跡寫字不跟著你跟著你跟著你跟著你看著你看著你看著你看著你而不是別人。

        然後我下車了。距離小筑下課的時間還有十分多鐘,我走到校門口,倚牆站著。夕陽的光從我的背後打來,我的影子在我面前拖的很長,很淡。我的影子並不像她,但她和它都沒有沒有容貌和身形,都可以出現在西門町、圖書館或是教室走廊。都會一直看著我。

        一會兒,小筑出了校門了。我迎上前去幫她提著書袋,然後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家。小筑側著臉,突然說:「我跟你說喔,你那天遇到的那個人,可能是最近新搬來的鄰居。他們有一個女兒,剛念高中。」

        我看著小筑,夕光金影在她的臉上騰動,她微微的笑著。如此耀眼,我幾乎看不清楚了。我問道:「誰?」

        「就是你說的人呀?」小筑說。

        「我不記得了。」我說。

        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從不記得有一個女孩,她穿著淺色襯衫和深色裙子,她會一直看著我,而不是別人。我找不到她,不管在現實世界或是記憶。況且,被人盯著看不是什麼稀奇事也沒有什麼好令人厭惡的。

        路邊有一群女學生經過,我眼光飄過她們的臉然後回到小筑臉上。

        正好相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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