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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

他常常夢到自己是一匹馬,一匹身高體建、鳴聲洪亮的馬。
儘管每次的細節都略有不同,但是夢中的自己總是被人牢牢控制住。在夢裡,他曾被關在馬槽、地下石牢以及四面都是鐵欄杆的監牢,他也曾被牽到較光亮開闊的地方,如某處不知名的草原。
自從很久以前第一次夢到這草原後,夢中的自己就再也忘不了那一片純藍和純綠的遼闊,夢中的他,開始試圖逃跑。多少次他舉起自己有力的蹄子狠命的砸向困著他的斗室,甚至張著沒有利牙的嘴怒咬他看見的所有事物。於是,木板粉碎了、石壁冒起火花、鐵欄杆也凹曲了,雖然他再也沒有夢見過那片草原,但他相信,只要把囚禁著他的一切破壞殆盡後,外面自然就是平遠的無盡草地。
他最後一次夢見自己是馬的時候,自己又再次被關到監牢裡。上次被他踢凹的鐵欄杆還是凹著,他舉蹄再砸,那十多條細鐵柱全都應聲震斷。他興奮的發出一聲長嘶,發足便跑。他一路向上奔去,沿途的人們試著用套索圈住他,卻都從他身上滑落。他昂首狀開通往地面的最後一道門,一陣光亮頓時湧了進來,迎面第一道微風吹送著混合藍色和綠色的氣味。
他終於到了,終於。他任自己的四足全力奔馳,沒有方位,沒有限制的奔跑。跑了好遠以後,他極目四望,只見草色連綿如海,哪裡還有盡頭?他歡快的連嘶數聲,聲音有如被四方的空曠給吞吃了一般,再無一絲餘息。
他赫然發現連監獄都不見了。沒有石牢、馬槽,也沒有牽著他的人,就只有他,孤身留在這廣大到能淹沒眼光的草原上。

夢境一

他從睡夢中猛然睜眼,從草原回到自己家裡來。剛才在夢裡不知道出了多少汗,睡衣溼透不說,連棉被都濕窒的可怕。他感到四肢酸軟,彷彿還有一半的自己還沒從夢中清醒,受到驚嚇的冷汗涔涔滲著。
看看錶,早上八點了。今天他休假。這時他才想起,今天,有人要到家裡來加裝鐵門。
他所住的房子是一個完整的單位,含地下室共四層,每層都在一百坪以上,門前還有一個小小的車庫。當初選中這裡,就是看準了郊區地價便宜,可以有更大的空間,而且,要踏青爬山也不用走很遠,不過五分鐘車程就有一座小山、一座滑草場。對於一家大小三口來說,這個環境是很不錯的。
問題就出在車庫上。
那天他回家時,發現對面人家的車剛好從自己的車庫退出來,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那車就掠過他身邊開走了。他把車停妥,忽然聽到屋內妻的聲音,帶著哭嗓直斥:「你還敢停回來!欺負我一個女人家嗎?等我先生回來,我已經報警了你給我聽清楚!別以為我一個……!」
他急忙開門衝勁屋內,只見十歲的兒子縮在沙發一角發抖,妻看到進來的是他,先是一愣,接著投身撲倒在他懷裡。
聽完妻和兒子的話,才曉得,原來,早上一家人去上班上課之後,對鄰的那人就會把車停入他家的車庫。今天妻剛好早點下班,看到那人的車,於是憤怒的要那人把車開走。不料那人不但不聽,反而強詞奪理,硬是耗著。後來聽到妻說要報警,才把車開走,正巧與他擦身而過。
只聽得十歲的兒子怯怯說:「那個人好兇喔……,爸爸,我記得他的車牌號碼喔,是……。」接著就流利的背出一串數字。他和妻被兒子這麼一逗,不禁笑出生來。最後,他向附近派出所報案,並且和對面鄰居簽下切結書,以後若有類似情節,則以闖民宅論。
這件事原本這樣就可以結束了,但妻堅持車庫前面沒有門很不安全,所以決定要在前面加裝大鐵門。雖然他覺得每天進出多一道開關門手續實在很麻煩,但拗不過妻,於是就連絡了工匠。今天就要來裝門了。

生活二

他又睡著了,這次是另外一個夢。
他裸身。有其他的小孩在找他,這是一場人數詭異的捉迷藏,所有人找他一個。他並不想加入這場遊戲,或許是因為他赤裸著身體,一旦被找到了將會很窘,可是他已經身在遊戲中了。他不能就這麼走出自己的藏身所,到房間裡穿上衣服。這樣會被別人看見的。
小孩們的喧鬧聲忽遠忽近,他的心跳也隨之忽快忽慢。他認真的打量自己的藏身之處,看看是否有什麼漏洞。他躲在閣樓裡,通往下面的門是鎖著的,但鑰匙卻不在他身邊。也就是說,只要他們找到了鑰匙,隨時都可以上到閣樓來,找到他,而他無處可逃,只能毫無掩蔽的被抓到,無助猶如裸身。
閣樓裡空空的,甚至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多遮住他一秒半秒。小孩們的喧鬧聲不斷加強加強,終於到了一個極點,然後歸於沉靜。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今天不是有人要來裝鐵門嗎?那,那就裝在這裡吧!這樣他們就進不來了。
他為這一線生機感到狂喜。今天有人要來裝鐵門。
「砰!」閣樓的門震了一下。接著小孩們大聲的笑了,「砰砰砰砰砰砰砰!」
撞門的聲音應和著小孩們的笑聲,沉厚與尖刺,混合成他的恐懼。沒關係,今天,等一下,或許是下一秒鐘,裝鐵門的人就要來了。然後一切就都沒事了。
過了一會兒,小孩們發現這門裝得很結實,似乎撞不開的樣子。他們又「砰砰砰砰砰砰砰」的在屋子裡奔跑起來。不用說也知道,他們在找鑰匙。
他把自己蜷成一團,身子努力的縮在離門最遠的一個角落。幾分鐘後,樓下毫無預警的爆出一聲歡呼,小孩們蹦蹦跳跳的攀到閣樓的門前。鑰匙插進鎖孔。
這時候如果衝上去握住門把,他們會比較難打開門吧!可是他的力氣一定抵不過這麼多人的合力。而且,這樣就讓小孩們確定自己是躲在這裡了。或許,或許他們還沒有確定,只是要試探一下。沉不住氣的話,就完了。小孩們發現裡面毫無動靜之後,就會知道裡面沒有人而不打開門了。
鑰匙轉動,只發出十分細微的聲響,門開了。
裝鐵門的人還沒有來。
「找到了!」小孩們說:「狗狗乖喔,怎麼躲到這裡來了啊?」

夢境二

門鈴響了。揉揉眼,他起身開門。
「先生您好,我是來裝鐵門的。」工匠說。
「怎麼到這時候才來?」他有點怨怒的說。
「不好意思因為路上有點塞車……。」工匠客氣的解釋。
他揮揮手打斷工匠的話頭,然後道:「只要在外面加裝一道鐵門,可以關住車庫就行了。你大約什麼時候能夠弄好?」
「兩個小時就夠了。」工匠信心滿滿的說。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極嚴重的錯誤。他不敢親眼確認,因為發現錯誤之後的難堪,將更甚於渾然不覺。他沉默著看工匠從箱型車內搬出材料和工具。工匠連再搬運這些東西時都顯現出十分專注的神情來,甚至沒有任何一個眼神飄向不必要的地方。
這是個十分嚴重的錯誤,只能由工匠的眼來確認。但是這是多麼難以啟齒的問題!他倚門而立,看著工匠把所有材料鋪在地上,然後熟稔的將一堆鐵塊拼成一道鐵門。工匠把門立起來在車庫前比了比,顯然尺寸稍大了一點,於是工匠再把某些零件拆開重組。
「你……。」他侯頭乾澀,艱難的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覺得我看起來怎麼樣?」
工匠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只是抬頭望望他,說:「先生,沒有。」
他狂跳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
應該,只是自己想太多吧。果然不該再睡回去的,把自己搞的神志都不清楚了。
「你的手腳還蠻快的。」他讚道。那工匠已經把門拼裝好,然後在旁邊找地方打洞以固定門板了。
工匠微笑的看了看他。他在這抹笑中讀出了感謝、溫和、工匠的好心情,還有──不知道是否錯覺──嘲諷。
他又心慌了起來。難道,工匠其實是有看見那個錯誤而故意不說出來?工匠知道自己一定羞於親眼確認,所以故意不說,心底卻大聲的嘲笑。只怪自己剛才太緊張,以致於輕易的就相信了他的話。他語氣陡變,道:「我看起來真的沒有什麼異狀?」
對於他突來的冷漠以及嚴厲,工匠愣住了。工匠沉默不語,專注的在地面上鑽出幾個螺絲孔,然後立起門,把螺絲旋緊固定。工匠再也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是心虛吧。
他怒氣上衝,為了自己遭到了愚弄,為自己的情緒起伏竟然操在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手上。工匠默默的把門裝好,最後用力的搖撼幾下,確定門裝的很牢固。他也默默的,不發一語。
「先生,你的門裝好了。」良久,工匠說。
他雖然怒火中燒,但基本的理智還留著。他從口袋掏出一疊鈔票,平整的猶如剛從印鈔機中取出一般。他將鈔票遞給工匠,然後冷冷道:「謝謝你啦。」
說著他用手撫平了取錢時弄皺的褲子。工匠微一點頭,轉身便走。他退回門內,奔入自己的房間。他站到鏡子前面,發現自己在起身開門,半睡半醒之際繫上的領帶,並不是垂直的,而是稍稍向左偏了兩三公分。這兩三公分雖小,但由於領帶很長,所以到末端時就偏的十分離譜了。
果然。如此嚴重的錯誤。
他臉色死白的攤倒在床上。

生活三

他知道自己又在夢中了。
他想要找到一個人,隨便什麼人,就一個。他已經不想再回到夢裡來了,而清醒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另一個人抓到夢中代替自己。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走到鏡子前面。他拿起吹風機,調到「熱風」,然後往衣褲上有褶皺的地方吹送。等到衣服的每一吋地方都被烘軟後,他才伸出手,細心的把整套衣褲撫成平整光滑的樣子。
最後,當他確定所有細節都沒有破綻之後,他直挺挺的站在鏡前,將領帶擺正,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歪斜。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把領帶用別針扣在襯衫上。
不管待會兒會遇到誰,總之,絕不能再出醜了。
他走出房門,步履不重不輕,從容的以一個穩定的速度走著。他開了門,走到車庫,手搭上了今早裝好的大鐵門。剛裝好的門有一種金屬刺鼻的辛味,強烈到他幾乎以為自己就這麼從夢中醒來了。
當然不可能,他還沒找到,人。他的住家附近一片靜悄,大家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只有他,還留在這裡。
要找人,當然得到市區裡。
他心念才轉,人已經置身於市區中央的某條大路上。迎面一輛轎車向他衝撞而來,他趕緊跳開,一個踉蹌,整個人就跌坐在人行道上了。
他坐在車流和人流之間發愣,就這麼呆了。當然他不是沒見過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車,相反的,這是他每天都會接觸到的景象,只是他從未仔細的從這麼龐大的數目中去找「一個」人。數不清的「一個」,光是想像就足以令他心驚。
找誰好呢?
只要找一個就行了,於是這就麻煩了。每一個人他都不認識,所以找誰都是一樣的,可是,為什麼要找甲,而不找乙呢?或許丙能夠代替他在夢裡待久一點,或許丁更好。或許,或許。他盯著每一個經過的人,但他看不出來到底找誰好一些。如果隨便選一個,要是事後後悔的話那就很麻煩了。
「誰能夠,代替我,在夢裡待久一點呢?」他輕聲說,並沒有對著誰,只是單純的說話。
但那一瞬間,整個城市的人都聽到他的這一句話了。他們一齊停下腳步,數以萬計的目光射向他。人們全部都安靜下來,專注的看著他,每一個人的眼光都不一樣──他甚至能分辨出哪個是工匠的眼光──也都一樣,一樣的渴求著什麼。
當他意識到,人們渴求的就是「夢」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即將釀成大禍了。來不及了。
人們轟然道:「我!」
人流頓時以他為中心匯聚過來,一大股人流中還有好幾道不同速度,方向也不太相同的隊伍,不過目標卻是一樣的。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呼救或抗議,因為他的聲音、身體、目光,一切的一切都被人流輾碎並且溶解掉了。領帶再也不會歪了,衣服的面積以不足以構成皺褶了,不足以煩心了。在人群之中,一切都被破壞了,一切安好。
但他還在夢裡啊。還在,真真切切的,還沒逃出去。他突然一陣反胃,他開始不停的嘔吐起來。土黃色似漿似泥,和著汁液,緩慢但堅定的從他口中擴散開來,沾附在西裝、襯衫、汗衫和長褲上。無一倖免,沒有一個人身上沒有。
這時人流漸漸隨著嘔吐物淌開來,離開他的身邊。他感到自己的聲音、身體、目光又回來了。全部恢復正常了,人們車流從身邊經過,如同往常一般。
不,不一樣。人們身上都散發著穢物的惡臭。他掩鼻逃回自己沒有人的家裡。

夢境三

十嵗的男孩打開陌生的大鐵門,回到自己的家。他按了按電鈴,爸爸沒有來開門。小男孩跟正在停車的媽媽拿了鑰匙,自己打開門走了進去。
客廳裡沒人。小男孩走上樓,把書包放到自己的房間,邊走邊大聲喊著爸爸。爸爸沒有回答。小男孩繼續喊,然後打開爸爸的房門,沒有看到爸爸。爸爸的房間角落不知道堆了一堆什麼,還用棉被蓋著。小男孩走過去,掀開棉被。
棉被底下是一座城堡,用小男孩的積木蓋的。那座城堡看起來很堅固,蓋得密不透風,就算很重的棉被壓著也不會垮。而且那城堡很大,小男孩只要略略蹲一下就可以躲進去了。
城堡旁邊有一套衣服,整整齊齊的舖在地上。領帶、襯衫、長褲,平整光滑的像剛燙過一樣。
小男孩伸手拉拉城堡,好重。小男孩再用力一扯,整個城堡「嘩」一聲,積木散了一地。
爸爸沒穿衣服,手臂抱著膝蓋縮在裡面。他看看小男孩,接著不可抑止的嘔吐了起來。﹝完﹞

‧刊載於建中青年一百二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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