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或真理的技藝

﹝因為舊電腦硬碟備份所以被找到的國中作品，就留在這裡當做對照、紀念吧﹞

　　　　　當最後一條魚從海中撈起之時，就是「重整」計畫啟動的時候了。按照計畫，所有海中生物都被安置
在亞洲一座巨型人工擬態海洋中，然後，開始施肥。
「生物科學的無上信條：生物為人類服務，人類為地球服務。」隔著太空衣一般的防護衣，李銘微笑
的道：「誰相信後半句的，就會被生物演化淘汰。其實生物提供我最大的服務就是：脫去這該死的太空衣！」
一旁的研究生都笑了。李銘是個天才式的人物，既沒背景，又沒有對科學的熱忱，卻是當今數一數二
的生物科學家。在這比金星稍微涼快一點的地球上，人人都得穿這一身「太空衣」。當然是沒有明文規定一定
要穿，如果你可以在60度左右的高溫中乘涼而面不改色，你可以例外。
當時，李銘很有自信的透過視訊會議，向全世界公布他的研究結果：「......海中的藻類是我們唯一
的救星。陸上動植物早已死亡殆盡，但在深海中仍有一部份的浮游藻活著，我已經利用生物技術，將他們在品
種上做了一些改良，完全可以適應高溫海水。總之，就像種田一般的將它們種在海裡，一個星期，只要一個星
期，我們就可以大口的呼吸新鮮空氣.......。」
在場的六七十個科學家本來對這個古老的方法有些疑義，但聽到了「品種改良」和「生物技術」，他
們就知道，一切問題李銘早解決了。每人手上的簡報中，數據清清楚楚的顯示：二氧化碳將在藻類的光合作用
下以極為驚人的速度下降。毫無例外的，九十億人投下了贊成票。
李銘知道一切不會有問題的。這群人早被防護衣悶壞了腦筋。
出乎意料的，那群科學家沒問題，有問題的卻在自己的研究室。李銘才回到研究室，一名叫做鍾昭的
研究生立刻衝到他面前：「教授，你的計畫不可行！」
若是別人，李銘恐怕早就翻臉了，但此刻李銘卻只是不解的望著他：「怎麼說呢？」
「溶氧問題。藻類大量繁殖，的確能有效的消耗二氧化碳。但同時，這些生命不長的藻類也會大量死
亡。海中的細菌會開始分解它們，接著耗光海水中的溶氧！到時候，大海會完全優氧化，成為一片死水！」
李銘笑了笑：「我們不是已經做過模擬了嗎？這種經過改良的藻類，一旦死亡，便會分解出特殊防腐
物質，效力超過七天。」
「那七天之後呢？」
「你擔心太多了。七天之內，地球上的二氧化碳含量就會回到十五世紀的比例，然後就可以用過濾法
撈起它們，拿去......對了，不是要復育陸上生物嗎？正好可以當肥料！」
鍾昭隔著防護衣看不到李銘的表情，但那一股輕鬆的語氣讓他十分不悅。他敲下電腦的一個鍵：「這
是一份藻類突變速度的推算表。在那七天中，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機會它們會發展出一個新物種......或許可以
適應任何海中環境......難道你要到馬里亞納海溝去撈它們嗎？」
李銘皺了皺眉，當然，鍾昭並不知道。李銘道：「你去哪弄來這亂七八糟的數據？我從不知道突變速
度可以用統計學來推算。況且就算如此，我們只要停止施肥，環境不足自然會抑制它們生長。到時候，只要再
去撈那些屍體就好啦！」
「教授，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一切有我呢，你就少操點心吧，天塌下來還有我李銘頂著。.....鍾昭，你也快三十歲了吧
？」
鍾昭隱隱覺得，李銘不是不知道「重整」計畫的嚴重缺陷。相反的，他故意留下這個缺陷。為什麼？
正當他沈在思緒中時，李銘那一句「你也快三十歲了吧」問的鍾昭有些措手不及。他點了點頭，心思卻不在上
面。到底，為什麼？
「為了答謝你對我研究計畫的幫助，限你一個月內去找一棟你中意的別墅來，」李銘頓了頓：「我買
給你。」
一旁的研究生們都驚呆了。李銘雖然有一定的地位，卻沒有富有到可以把「送別墅」掛在嘴邊。他們
看看李銘，李銘並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李銘不用看表情也知道他們正為什麼而驚呆，他道：「聯合國對於
人類的救星是十分慷慨的，怎麼會讓我坐白工呢？」李銘比了個「十」的手勢：「十位數，一分不少。」
研究室內頓時炸起一片起鬨聲，吵著李銘要分紅。李銘的團隊一向這樣沒大沒小，像鍾昭這麼堅持要
稱李銘為「教授」的人絕無僅有。整個研究室一下子成了舞池，只差沒有噴香檳。
鍾昭在那一刻突然懂了。悄悄的，他走出研究室。
走到研究室門口，鍾昭回頭一望，「生物為人類服務」的大字正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
一千六百多個海域同時施肥。兩天之內，藻類遍佈所有照的到光的海水，水藍色的地球換上了綠色的
外衣，從衛星看起來，彷彿是一片寧靜的草原。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溶氧正常，二氧化碳開始穩定減少，氣溫也以完美的速度下降。鍾昭知道，重點
不在這幾天，依照他的推算，「重整」計畫開始的第七天到第十四天是一個關鍵時刻。他在心裡默禱著，希望
他的推算在哪裡出了差錯，雖然他很清楚他沒有錯。
「綠色的星球，真美。」李銘不知何時也踱到螢幕前來。
鍾昭不自覺的露出鄙視的表情，當然李銘是看不透防護衣的。在鍾昭眼裡，李銘不再是一個值得尊敬
的教授，那只是一個投機客，趁人類之危換取利益的投機客。他不客氣道：「我還是比較喜歡藍色的海。」
「從小我就幻想著，那一片海，要是全成了綠色，那該多美。充滿了生命的感覺，比那陰鬱的藍不知
好上多少。如果可以，我一定不會撈起它們，就這樣讓大海綠下去。」李銘的語氣多了一份少有的柔和，鍾昭
卻直接穿過這份偽裝，聽到李銘那被名利包圍的內心。
鍾昭冷笑：「可惜不行。不過，至少這次你是最大贏家不是嗎？不但完成了童年夢想，更是有『很多
收穫』。」
李銘乾笑兩聲：「是啊，我成功的讓生物為人類服務一次，的確收穫不少。」
「教授，生物不是為人類服務的，它們是生物，不是什麼也不懂的一堆分子。它們一定會反擊，尤其
對利用它們的人。」鍾昭已經不打算在李銘身邊待下去了，他索性放膽說話。
李銘這次又笑了，不是乾笑，而滿載著一貫的自信：「你知道上帝為什麼害怕人類吃下智慧之果？因
為這樣一來，人類的智慧將超越所有。在這麼一個擁有最高智慧的物種之前，其他東西只能為人類服務。」
「教授，你說的話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鍾昭道。
「不，這是實話。我們站在生物演化的頂端，而我，就站在那最高的地方。人類的命運就在我的手上
，經由那一張張無辜的實驗數據，我可以做任何事。」
鍾昭聳聳肩，從衣袋內掏出一張辭職信：「教授，再見了。助你好運，希望生物能一直為你服務。」
說完，他轉身離去。
李銘沒有挽留，他像失神一樣呆坐著。
「你說的對。」李銘對著空蕩蕩的研究室說：「你說的對。」
*
七天之後，「重整」計畫毫無瑕疵的完成。
「這是人類的大勝利！正是生物為人類服務，人類為地球服務！我們又有了一個乾淨的地球！」聯合
國秘書長在全世界的注目下脫下了防護衣。他雙頰興奮的發紅，因為興奮，他感到身體在發熱。
歡呼從世界各地，從這一個數量龐大無比的族群口中轟響。防護衣成了垃圾處理廠理最大宗的垃圾，
原先因製造防護衣而致富的人們紛紛宣告破產。對大部分人來說，這一切完美的無與倫比。因為工廠終於又能
豎起煙囪，因為石油終於恢復它應有的身價。
又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
第十天時，鍾昭才發現他的預言只對了一半。
原本應該已經撈出藻類回復湛藍的海水，又不可抑止的綠成一片。有一批藻類發展出獨特的構造，可
以適應每一滴海水。無論有光沒光，它們沒沒日沒夜的分解水和二氧化碳，放出氧氣。
氣溫是正常了，每個人卻越來越熱。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在大家狂歡的除掉防護衣那刻起，呈倍數成長
。每個人開始躁動，連最斯文的人也會因為小事當街打架。
最慘的是幾處還未停火的戰場。只要一開槍，子彈所經之處便帶出一條火焰，一路上伴隨著嚴重的氣
爆。
這時大家才發現，從「重整」計畫完成的那第七天起，李銘已經不知去向了。
全世界的人都有受騙的感覺，原來李銘並不是那麼萬能，他一定是發現氧氣問題他無法解決就逃之夭
夭了。全世界的科學家及人類領袖們開了好幾次會議，最後做出決定：燒。用原始的方式消耗氧氣，拖延時間
。「在這期間，我們一定能找出解決方案。」滿臉汗水的聯合國秘書長信誓旦旦的說。
於是每天那天文數字的垃圾剛好成為最佳燃料，全球數千個大型焚化爐同時間點燃。忽然好像不太對
勁。劈啪一聲，火蛇鑽出焚化爐，粗暴的熔倒圍牆及阻擋它的任何事物，向四面八方遊走。
在高氧的空氣下，什麼都能夠當作燃料。火勢出奇的頑強，直昇機從空中投下成噸的水，卻連火都沒
碰到就化做一陣輕煙。
一瞬間地球上只剩下兩種顏色：紅、綠。
鍾昭終於明白了。李銘不是故意的，那些缺陷其實是計畫的一部份。「重整」計畫的一部份，有了這
些缺陷，「重整」計畫才能名副其實。
生物為人類服務，人類為地球服務。背後有高熱襲來，鍾昭被火焰毫不費力的推倒，全地球除了那些
正在海中吐著氣泡的藻類之外，都混成一體了。這一次，人類是真正為地球服務，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服務：
讓人類消失。
鍾昭閉上眼，看見一顆從未見過的碧綠色星球，那裡沒有人類，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