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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寫一封信給她,但是被一隻死老鼠咬了。
  真的。

  那封信正在我的書包裡,寫了一大段:「從自己的身體望出去,外面的世界簡直吵鬧到無法想像的地步。我的眼睛因為噪音刺痛,耳朵被搖晃的光影震暈,閉上眼關起耳朵變的如此困難。與我無關的一切人事物急切的撐開我所有感官,彷彿我的拒絕接受是一種叛逃,一種自發性的離開,而非經過允許\的放逐。……」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寫起信來,就會有著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封情書一樣的語氣。
  我預計到學校再繼續寫。就像寫上一封、上上封……的畫面一樣,我將位於教室後端,台上講者勢力不及但沉默壟罩的座位上。抄起筆,翻到橫行筆記本的某一空白頁,「囃」地一聲扯下一張紙。
  紙張與書釘斷裂處綻開參差的纖維會輕緩緩地伸出,會讓我不知怎麼的想起,將它無數放大之後,交錯纏織的纖維網之中,或許\有一點預備讓我住進去的空隙。對於紙裡面的世界我沒有任何概念,但就是莫名的有著憧憬,想待在裡面。裡面一定是很安靜的,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被切碎,毫無痕跡。
  在我今天構思著給她的信裡要寫些什麼內容時,我正在想著這些,不無孤獨的。

  走在前往學校的早晨裡,我腦袋裡飄著不少畫面,來自這幾天某個人跟我說的某一句話,來自一些個可笑無意義的言語動作。我令它們盤旋組合,像個剪輯師一樣決定次序、刪掉某些鏡頭,或者在某些地方放上轉場效果放上遮色片。
  很自然的,我並沒有在看路,因為一切早就熟極而流,連地面的凹凸都是可預期的。但今天很不一樣,我踢到了一癱軟軟的東西。我停下腳步,低頭。
  一隻死老鼠。
  我的鞋尖正抵著它失去彈性的下顎。我看看左右,這是條車不多的僻巷,一定是昨天晚上,這隻運氣不好的老鼠出門溜達,中獎似的被撞到。它早已斷氣多時,所以無法反駁我的猜想。腹部那片灰毛的中央被弄開了個大洞,兩三條暗紅的肌肉束像爪子一樣散出來。它是瞑目的,甚至我懷疑它是故意自殺的,因為它細細的舌頭根本就晾在外面像是個凝固的鬼臉。
  我蹲下來,伸右手去戳戳它的額頭。沒錯,還真的是個鬼臉。
  我很直覺的開始思考這件小插曲該在信裡佔有著怎麼樣的畫面。不必太細緻的描寫,那只會讓她噁心。我想應該要用點淡淡的戲謔,夾雜著一絲絲不明顯但必然會被察覺的悲傷──「它死了,中獎似的,難得的好運啊。」──我跟她都喜歡這樣讀信,也喜歡這樣寫信。想著想著一股不多不少的悲傷竟真的昇上心頭了。我忘神的再碰了碰它。
  突然我覺得食指一痛,沒有防備的我「啊」地大叫一聲,反射的急甩著手。只見那隻死老鼠的尖嘴就緊叼在我的手上,微微腐臭的屍體跟著我的動作大幅度的甩動。它還沒死透?在幾秒之間我的只想吐,包括胃裡的酸液和心裡的髒話。我粗暴的把吊在我手上的它摔往旁邊的水泥牆板上。它連抽動都沒抽動一下,恰如其分的、蠕蠕的撞上去然後滑下,沿途在牆上留了一線粘稠稠的痕跡。
  我站起身,搓搓手指。還好除了痛以外什麼也沒沾上。我用左手扯了扯書包的肩帶,邁起步來繼續往學校走去。

  我到的時候很早,教室沒人。手不痛了,如果不是要寫信的話我可能根本就會忘了那隻死老鼠。
  一開始我只是安靜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左手邊向陽的窗戶擋不住白光,衝進來化去了所有視線能及的陰影。我緩緩展開一雙手掌,提著它們在陽光進來的位置轉動。皮膚與光的交接處很模糊,幾乎就要跟影子一起溶化了一般,而肌肉比較薄的地方還透著紅嫩嫩的顏色。我用手遮住左側的臉龐,頓時感到臉上大半的部分比較陰涼了,部分鑽過縫隙的熱力還是輕柔的點著。我造成的暗影投在桌上、地上,不過並不是黑色的,僅是一種太過稚嫩的深色,看起來隨時就要包不住裡頭的亮光了。
  我從書包裡拿出寫了一半的信紙,鋪在烘暖了的桌上。右手上轉著筆,俯視著最後幾行手寫字跡:「……與我無關的一切人事物急切的撐開我所有感官,彷彿我的拒絕接受是一種叛逃,一種自發性的離開,而非經過允許\的放逐。」這裡是該換段了吧。我挪了挪位子,筆尖遞下去。我想寫的是昨天看的一本小說,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憑著它刻意弄混的描述語句繪出了一個迷宮的平面圖,然後又很可悲的發現原來在數頁之後就有一張畫好的圖在等我了。我想這會是個能夠讓她微笑的小場景,雖然它本質上乏味平凡至極,但那是我典型的滑稽狀態。
  「……看來連書都……。」我斟酌著後面要接什麼詞,「欺負」?「整」?不管是哪一個都有種向長輩委屈哭訴撒嬌的感覺,於是我真的感到有些委屈,輕嘆了口氣。
  猛地,右手食指心一個鑽痛。
  我含混的罵了一聲,拋下筆翻起掌來細看,一看之下差點嚇得把自己的手給扔到地上去。
  早上那隻死老鼠就趴在我的手腕上,嘴尖嗅著我剛被咬的食指。老鼠晃了晃,轉過頭來望了望我。我已說不清我這瞬間擴散全身的涼意了,左手大力揮向它。只聽得牠說:「嘿嘿,別激動!」
  聽到牠說話的那一秒後我更加激動了,手上的力道一定又加大了不少。不過接著我便眼睜睜的看著我的這一記巴掌穿過空氣──穿過牠的身體──狠狠的拍翻了隔壁的書桌。一陣倥倥啷啷隨之響起,襯著牠幸災樂禍的下一句話:「你看吧,早就跟你說了。」
  我瞪著牠,喘氣不定。
  「你這樣幹麼?嚇我啊?」牠說著,然後晃悠悠的蜷縮躺下,佔滿了我整個掌心。我腦袋一片空白。
  「……你幹麼咬我?」良久後我吐出第一句話。話才出口,我就在心裡暗罵自己怎麼問了個笨問題。不過隨即我便發現我似乎只有笨問題可以問,諸如「你是誰?」或「你怎麼還沒死?」之類的。
  「沒有啊,就突然想咬。」牠慵懶的說著。
  「……請你下來,我現在要寫一些東西。」我微怒說道。
  「不要啦,這裡很舒服呢,你讓我曬曬太陽吧。」說著牠閉上了眼,翻了個身讓腹部朝上。昨天晚上被車撞的稀爛的傷口已經癒合,看不出任何痕跡了,如果不是剛剛牠像鬼魂一樣讓我揮了個空,而且還咬了同一根指頭,我只會把牠當成是隻迷了路的普通灰鼠而已。
  「那請你不要再咬我了。」我說,深呼吸。深呼吸。
  牠沒有回答。
  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惡戲的念頭。我左手捏起筆,悄悄的塞進右手,接著極迅速的翻過整條右腕回到寫信的姿勢。如此一來牠就被我平貼著壓進桌面裡了。當然,牠是沒有形體的,所以應該也不會被壓痛,但至少這樣牠就不能安安穩穩的躺在我手上曬太陽了。
  立時我眼前一花,牠已經靈巧的竄上我手臂,若無其事的躺成一個光線最好的姿勢了。
  我不知道該嘆氣還是再瞪牠一眼,只好也若無其事的寫下去。
  我決定寫「欺負」了。

  關於迷宮的這個段落結束之後,老鼠伸了伸懶腰爬了起來。
  我停筆想著下一個段落該寫什麼,沒有理會牠。寫給她的信,每一個段落都是獨立的一小篇,之間常常沒有任何關聯的。我腦中閃過上星期看的一齣法國音樂劇,最後一幕裡,男主角一邊抱著死去的女主角一邊哭唱著:「舞吧!再為我而舞吧!」他聲嘶力竭的歌聲之中夾帶著女主角的名字。
  於是我續寫道:「……那已經不只是深情的呼喚而已,更多的是憤怒是恐懼,是充溢著摧毀一切的衝動……因為真正重要的事物已經不可能再重現了,所以也就沒有所謂重要的了……。」不自覺的,我隨著筆鋒而心神激盪、悲涼了起來。此時我渾然覺得我便是那個男主角,而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以及我手中抱著的、不再有意義的軀殼。我好想哭。
  因為我太過入神,所以即使我看到了老鼠蹲低身子欲往前扑,我還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將發生什麼。
  「喀啦」一聲衝入耳內的同時,由右手食指上傳的痛楚正好漫上來。我馬上從悲傷之中清醒,吼了一聲:「死老鼠!……」
  老鼠攀著筆桿往我指上咬落,硬生生嗑裂了我的指甲,細縫中的血水與眼角的淚\水同時被逼了出來。
  「叫我嗎?」牠輕鬆的說。
  「你給我下來!」
  「哎,火氣別這麼大……。」
  我沒有理牠,站起身到外面的洗手台沖水。牠吐了吐舌頭,似乎不敢再鬧,就自己飄進半空了。牠跟在我身旁,輕緩緩的在空氣裡移動著。我別過眼神不看牠,逕自處理傷口。
  牠說:「好啦,別生氣……。」
  「你到底跟著我幹什麼?你死了就死了幹麼一直黏著我咬我?」我大聲說道。依然很空盪的校園裡回音彈來彈去。
  「第一個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在這裡啦。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死了』吧。」牠說:「第二個問題,是你要我咬你的。」
  我乜了牠一眼。「我要你咬我?哼!」
  「本來就是。誰教你剛才要露出一種好像全世界都要毀滅了,只剩你一個人活著的表情?欸,如果我不咬醒你,搞不好就真的世界毀滅了──當然,只有你的世界毀滅。我可是好心回應你哪,你不知道悲傷加上獨處是很危險的。」牠一附教訓晚輩的語氣。
  這時我又回到座位上坐下,正拿著衛生紙擦手。我隨口回到:「哼,我還不需要一隻死老鼠來教我怎麼活。」
  「說到怎麼活,我可是比你要來的經驗豐富了。我死過,你沒有。」牠得意的說。
  「隨便你,」我說:「只是我告訴你,我不會因為寫封信想了些什麼就自我毀滅。因為我一不會自殺,二不會有張信紙飛起來勒死我。不過你再咬下去我或者會痛死,所以,請你不要再試圖『救』我了。讓我把信寫完。」
  話畢,我和老鼠對視了幾秒鐘。牠的眼神裡飄滿問號,好像連背脊上的毛皮都正在思索某個難題。此時,牠的身子很慢的向上浮升,一直到眼光跟我齊平的高度,很認真的端詳我似的。然後牠低頭看正下方的信紙,低聲、喃喃的讀著,時不時抬起頭來看我,表情越來越困惑。
  我不打算理牠,再捉起筆要寫完音樂劇這段。牠焦躁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你是騙我的吧?……你是說……沒可能的……你是說,你不悲傷也不難過?」
  我手沒有停,很隨口的回答:「對啊。寫信而已嘛。」隨即發現我這樣說對收信的她很不敬,趕緊改口:「其實多少會有一點啦。反正就是這樣嘛。」
  「那你,寂不寂寞?」牠話聲更緩,身子繃起如弓。
  我瞄瞄牠,繼續寫,道:「問這幹麼?」
  「因為,你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啊。你早上一個人走路上學、一個人進沒有別人的學校、一個人在這裡寫信,回了家之後也是一個人窩在房間裡面看書,你真的不會,寂寞嗎?」牠起初很遲疑,到後來越說越快。
  我微「哼」了一聲:「鬼魂都會知道這麼多事啊?」
  牠沒有理我,繼續說:「看你這封信前面的內容就知道啦……『從自己的身體望出去,外面的世界簡直吵鬧到無法想像的地步。……』你說不喜歡別人來吵你,是因為很少人會來理你,對不對?所以你常常獨處。你是寂寞的吧?」
  我聽著牠一直重複著那些煽情的關鍵字,十足的煩膩倒衝上來。我忍不住拋了筆,高聲道:「沒有!我、很、開、心!這樣你安心了沒?就跟你說了那只是寫信而已!我們就喜歡這樣寫,你不用想這麼多!」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寫?如果那不是真的……」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我惱怒的瞪牠。
  我坐下來,力貫筆尖的刻寫上最後一句:「……一切憂愁或許\都是被命定了的、無法逃脫的吧。」然後簽名,註上日期。我把它折了兩折才放進信封,左手捏著,心裡頭盤算的該什麼時候拿信去給她。幾乎是同時,我右手食指第四度感到撕裂神經的痛楚,剛才的傷口「喀」的碎成更多塊。我氣的忘了自己打不到牠,左手扔了信又去拍牠。老鼠趁勢一躍,穿過我的手掌撲到剛封好的信上。
  我回頭,正要再揮手打牠時,正見牠已經「囃囃囃囃」地把信紙口爪並用的撕成好幾十片拋揚在空中。我完全呆滯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伸出手想接,卻不知該往哪裡抓才好。牠認真的嚼了嚼,像是在分析吃進去的東西。幾秒之後,牠轉頭對著茫然的我發出歡快的一聲歡呼,說:「你寫的真的是假的!真的!」
  我仍舊僵住,睜眼看著散在空中的碎紙慢動作落下,背著陽光,就像我剛進教室在玩的遊戲那樣,在毫無陰影的地面桌面投射出人造的、稚嫩的黑暗。看起來隨時就要包不住裡頭的亮光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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