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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點莫非是那首好老的歌?

天黑了 路無法延續到黎明
我的思念一條條鋪在
那個灰色小鎮的街頭
你們似乎不太喜歡沒有藍色的鴿子飛翔

  你沒有見過藍色的鴿子,不過你每天生活其中的城市簡直就跟歌詞裡的小鎮有著一模一樣的色調。台北市,這座台灣島上的孤島,有僅有的筆直大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僅有的高密集購物中心﹝台北101新光三越微風廣場﹞和僅有的你的學校﹝平庸,同時自命不凡地﹞。可是這些在你看起來﹝無論是搭著火車的一瞥還是在公車上看到窗格滑過一個個畫面﹞,都像是被重新數位上色了的老舊黑白電影,那些彩色,總是晃著灰灰的影子。

  路線是:和平常一樣揮別睡眼惺忪的家人,獨自坐上每天通勤慣了的火車﹝從桃園到台北是四十三分鐘﹞,經過樹林的時候你遲疑了一下但終究沒有下車,就這麼一路坐到台北。
  你走入台北車站迷宮似的地下街,在一家還沒開門的唱片行旁邊半層樓高的台階坐下。你儘量靠邊避免擋到行人的路,並且心虛地不接觸任何人的眼神,轉過頭去看唱片行的海報。最大張的是拍得迷迷濛濛的韓國電影「腦海裡的橡皮擦」,一對情侶被拍成各種不同角度的剪影對望著。說的是一個愛情故事﹝當然﹞,清秀的女主角患了一種病,會慢慢地喪失記憶,甚至忘記身邊的人。
  真是純情、悲情加上濫情的設定。
  可是,無法否認,殘酷。
  你比較喜歡日本的這一類電影。你瞬間想到的當然是岩井俊二﹝情書四月物語花與愛麗絲﹞。無所不在的陽光與雪光,像是把光線倒進調色盤裡,再毫不吝嗇地大筆大筆刷上;而畫面總是在不時輕震著,好不可思議地你竟然覺得那與你的心跳頻率隱合。而就算是沒那麼好的﹝很商業的那種﹞你也覺得日本人也細膩到很接近美了。例如之前燒了一陣子的「在世界中心呼喊愛情」,男主角面對一架空鋼琴,聽著已逝的女主角好幾年前錄下來的鋼琴演奏,不要睜開眼睛就能說服自己伊人不遠,兩界乖隔只是錯覺。
  因為,琴聲還在那麼近的地方奏著不是?

  有人拍你的肩膀。你回頭,是一個與你穿著同樣制服的人。﹝他好像認識你?﹞你低頭看錶,八點。再怎麼樣都會遲到了吧。

  你怎麼在這裡?
  喔,沒有啊。
  你不去上課?
  嗯。嗯。
  你要去哪裡?
  ……。

  去哪?
  你哪裡知道你要去哪裡。差十分鐘上課鐘響,可是你不想也沒打算要到學校去;或者說,你唯一確定的就是你不會到學校去。台北市是一個睡得很晚的城市,包括眼前的唱片行在內的整個台北商家,都還垂著彷彿深眠眼瞼的鐵捲門。似乎認識你的他還在那裡望著你,等你的答案。
  去哪兒?

  ……坐公車吧。

  自台北車站的剪票口出來,往捷運八號出口的方向去,會經過佳佳唱片行、兩家超商與誠品書店。走上去之後左轉,再越過一家超商,是座工地。
  哪裡去了?
  你驚嚇地看見一棟潔白大樓立在那裡,粗暴地戳穿你的記憶。你高一時幾乎每天都會經過這裡的,四面用綠色鐵皮圍起的工地。那是你情人還在身邊的時空,或者你直直越過左手邊的工地到對面的健保大樓站牌等情人放學的公車;或者你會攜著女孩的手右轉,背對著工地往上千人穿梭的南陽街補習班去。但就算是搜盡你記憶中的一切片段,也拼湊不出這棟突兀的大樓。

  還是坐公車吧。

  信義幹線的站牌在健保大樓的陰影底下。這路公車從此出發之後,會穿過一陣沒有行道樹蔭的大道﹝因此腦海中曝白著陽光,沒有半分路景印象﹞,接著轉上寬闊的信義路。沿信義路下行抵達大安森林公園,越過建國南北高架橋下,交叉口上便是墨綠色的郵政大樓。信義幹線的公車不會在這裡左轉進入你情人﹝之前﹞就讀的那座私立中學,而是繼續往下開到隔鄰的師大附中附近。
  公車上沒有什麼人,你坐在司機後面的位子,偶而抬頭看看電視螢幕裡的小動畫,偶而望向那一大面擋風玻璃。你突然發現公車的窗戶開得又大又多,讓整輛車彷彿是開在光線之海裡,車子隨行逕搖晃,一瞬間你竟有錯覺自己正在岩井俊二的攝影機底下。

  欸,建中的,你怎麼還在這邊。
  喔,沒有。
  你今天不用上課喔?
  ……嗯。
  建中的怎麼會這麼笨,翹課還穿著制服。
  ……。
  也好啦,你們平常就壓力大。會唸書嘛,偶爾休息一天,今天天氣這麼好,出來走走也好啦。
  ……嗯。

  天氣很好。你想起了遠在濁水溪以南的女孩E。因為愛上了﹝多麼令人遲疑的動詞﹞與你同校的人,所以每天每天地注意台北的天氣預報,記住並想像她的誰此刻所在的晴雨。或者,從每天中午對方的話聲裡猜測台北的天空是什麼顏色。你每次都只能怔怔地聽E說著,像是聽一首詩。不能說,不能想的。

  你在大安森林公園的下一站下了車,回頭走到對面建國南北高架橋及信義路交叉路口的站牌,站名是信義建國路口。再沿著橋底走進去,便太近了。你害怕再往前走還會見到更為可怕的記憶破壞﹝比起那棟白色大樓﹞,於是只默默地對著那個方向回想了一次那水泥砌成的寒酸校門以及那應該不會有所變化的窄小校園。
  你等到204。204公車的車體比信義幹線要來得新,司機報站名的服務及LCD顯示螢幕都更早落實。204自信義建國路口出發的車你並沒有坐過幾次,因此你比較記得的是逆過來的路線:從建中出發,經過北一女轉國民黨黨部,也是接上信義路。沿著中正紀念堂的一側,過金歐女中、大安森林公園、建國南北高架橋……。
  建國南北高架橋底下,左轉。你曾經上百次坐上這輛車,為了趕著在五點四十分的私立中學放學時間前,抵達那難看極了的校園。
  可是你現在坐上的204除了一樣會返抵建中外,整段路線你幾乎都不認識。逆轉過來之後,你根本就找不到一點熟悉的景物了。

  你一直沒有問E,
  對方也是這樣惦念著妳那裡的天氣嗎?
  對方也會認真咀嚼妳的每一絲氣音,探知執著卻脆弱的心跳嗎?

  正如同你一直未曾這樣問過自己。

  你在建中門口對面下了車。背後是展覽活力旺盛的歷史博物館﹝印象中從沒見展覽中斷過﹞和豢養著大批松鼠的植物園,前面是普通的牌樓式校門。怎麼又回到這裡來了?錶上是十一點,距離日落的五點鐘聲還有長得像一輩子的時間﹝自然,標準是你短短的十八年﹞。
  你沿著汽車疾馳的南海路上行。接下來應該要去哪兒呢?
  或許你應該跳上262過台北車站光華商場北科大;或是從龍山寺開來老舊至極的1路往下繞好大一圈彷彿要脫出台北盆地最後再插回吳興街市政府一帶;還有235往師院師大方向0東630往哪個不知名之處在這座城市縱橫複雜的街道裡面用那些地名那些招牌那些站牌把你掩埋下去。
  總之不能是熟悉透了的204。
  
  你高一入學之後,台北市就成為你最熟悉的城市了。﹝甚於你居住的桃園和你國中時住校了三年的瑞芳﹞台北是台灣島上的一座孤島,你一直很喜歡且贊同這句話﹝縱然你一直想不起是誰說的,﹞。光是大眾運輸工具品質的差距就像是兩個國家,在台北絕對不會發生的公車過站不停在桃園和瑞芳簡直跟星球運行一樣必然,司機的態度也實在是差得太多太多。
  而且,還有悠遊卡。在一張磁卡上定期儲值,便可以隨時坐擁整個台北的血管網路﹝公車﹞和主動脈﹝捷運﹞。你喜歡拿出皮夾在公車或捷運的感應板上輕揮而過的那股隨意勁,幾響嗶聲就享有空調、整齊且線條簡潔的車廂。

  晃亮的捷運車廂。

  沿著汽車疾馳的南海路上行,直走過南昌街﹝也是一條冒著食物氣味的街道﹞口的警察局,再往前到盡頭處的南門市場,便是捷運中正紀念堂站的出入口之一。捷運中正紀念堂靠這個方向的出口是比較無趣的,不若另外一邊﹝靠國家戲劇院的﹞有著那麼精采的裝置藝術以及大幅表演活動的看板。
  你推開閘門走入站內,走到空無一人風勢不弱的月台上。在上下學時間,這裡就會擠滿和你穿著同樣服色的人。你早就拉出來很久的襯衫下擺被風扯得左擺右蕩,在安靜得只剩下風聲的此刻,你突然腦中突然閃過這樣的句子:

黑夜太亮
你的愛太暗

這宇宙,停電的瞬間

  一直到你踏進捷運紅線的晃亮車廂裡,你才想起來那是E寫的詩。那是,寫在E與她的情人﹝你還是堅持用這麼含混的稱呼﹞分開之前的吧?這幾行詩在你心底勾起的畫面是整個島突然被扼斷了所有電源的夜晚,沒有霓虹沒有燈光,沒有早就被城市驅逐得很遠的星光月光。而你彷彿看到E爍明的眼神從島的另一端投進台北市來,在暗中注視著更暗的誰﹝愛?﹞。你好矛盾地不捨不忍了起來,不捨E近乎無意義地死守與堅持﹝因為你是這麼了解那個人﹞,但卻又,不忍阻止E軟禁她的視線﹝因為你是這麼了解,E﹞。

  乘坐捷運的節奏比公車要慢得多,尤其是在離台北車站不遠的這一帶站點。它們全都藏匿似地從地底穿行,因此除非進站,窗格外是沒有任何景觀的。你感到自己包覆在一片快速退後的空無之中,即便窮盡目力也看不清外面到底有什麼──因為那裡本來就什麼都沒有吧。
  你突然撥起E的手機。

  喂?
  喂。
  怎麼啦?
  沒有,只是,在捷運上。
  喔……那等一下還要去別的地方?
  會吧。嗯,會。
  唔……那,路上要小心。
  嗯我知道。加油。
  你也是。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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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