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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沒病沒痛活到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但自從他出家以來,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思索「死亡」這個問題,雖然他從未在演講中透漏過這些心思。這一切哲學的、玄學的、形而上學的光源是在大師十五歲時點亮的。那年六月底,大師從國中畢業典禮的催淚場面逃了出來──後來,他的追隨者們因為大師年紀輕輕便如此地六根清淨、不受感情左右而大受感動──大師穿著藍襯衫、深黑長褲,胸口還別著一朵深紅的花,花下面是一條舌頭般的紙條寫著「畢業生」三個金字。大師彷彿能預知般朝著神所選定的命運走去,站在一座五層樓的公寓外面,緩緩地伸手拆掉了艷紅俗氣的胸花,然後盯著馬路上的車潮陷入了沉思。大師後來並沒有在演講中提到那一刻他心中所轉動的念頭,因為更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穿著白衣黑裙的女生像一隻失速的鴿子從天墜下,正好將大師壓倒在地。
  十五歲的大師先是感到自己的頭部以及肩膀遭到強烈的撞擊,接著不由自主地跪倒了下來。那女生沉沉地壓住了大師,黑色百摺裙罩住了他的頭。大師說他不記得那一刻看到了什麼,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正目擊一樁自殺的發生;一個生命的自我毀滅。他所受到的震撼與衝擊是如此之大,以致於他完全忘記要把裙子和女生從頭上、身上移開了。「死亡」這兩個字突然竄進了他健康少年的心裡。他眼前是透過布料纖維微微透進的光,和一種他從未能想像的聖潔氣味。大師在那一瞬間,碰觸到了天啟。
  如果那個女學生後來聽到了大師的學說,一定會羞愧得再自殺一次,因為,她當時竟然打斷了這島上、這世上最偉大的宗教領袖的第一次沉思。她尖叫了一聲,然後從大師身上爬起來,踹了大師的臉一腳:「你這個變態,你想幹什麼!」大師幽默地說,與神相比,我們都是變態而非常態,這位女孩子擁有很高的智慧,能一眼看出人的本質。在追隨者哄堂的笑聲中,大師忘了敘述他接著翻過身來,眼睛仍茫然地投入已經站起身的女孩裙子裡。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重要;大師之所以成為大師,正在於他不會忽略神所提示的每一個訊息。他背著書包回到家,用自己的鑰匙堅定地開了門,對著室內叫了聲:「爸,媽。」他那對剛剛失業付不起孩子高中學費、正準備開瓦斯自殺的父母驚出了一身冷汗,驚惶地把手從開關上縮回來,半淒厲半沙啞地同聲回答:「什麼事?」隨即發現不對,改口:「啊你怎麼這麼早回來?」「爸,媽,我不要唸高中了,我要出家。」「你說什麼你說你要去誰的家?」「我說,我要出家。」「出家?所以,你不會再回來了?」「是,請你們原諒我沒有孝順你們。」「那,還需不需要幫你付學費……喔不,需不需要幫你準備今天的晚餐?」「不用。謝謝爸媽。」大師說著轉身走了出去,這是他最後一次跟自己的父母說話,也開始了他偉大的流浪。當然,大師與追隨者們不會知道的是,大師馬上就用他的福報孝順了他的父母。他們在大師莊嚴的背影後面緊緊相擁,垂淚道:「他真的長大了。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大師修行的方式史無前例。大師每到一座佛寺,便在香爐底下扶跏打坐,因為那是最接近神的聖潔香氣──儘管跟他之前所體驗的不完全相同。他自黎明坐到日落,這之間不動不吃也不跟任何人交談,只靜靜地注視往來祭拜的香客以及諦聽僧人、錄音帶裡傳出來的誦經聲。移動、飲食和說話會消耗一個人的精神,使之無法參透經文的含義、無法接近神,除非修練有成,否則這些塵世的行為都會矇蔽一個人的心靈之眼。大師很早便了解這個道理,因此直到他二十歲之前,大師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每天除了移動到另一座佛寺以外再也沒有多餘的動作。五年之內他不但訪遍中台禪寺等名山大剎,甚至連花蓮深山的簡窳寺所都去過了。接下來的五年,大師又以相同的方式參訪所有道教和民間信仰的宮廟。從行天宮到三山國王,從十八王公到義民廟,大師風雨不能阻地行腳、沉思,只為了解答那最崇高最無解的疑問:人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選擇這種自殺方式?或者,問得更精闢一些,人為什麼要死?
  在這些答案還沒有被找到的時候,神的旨意卻不容許他再避世下去了。他二十五歲那年,島上的政治、經濟形勢一片混亂。官員貪污的指數與物價一起上漲,而人民的所得卻正好往反方向成長。在絕望之中,有位記者採訪了已經有深厚修為的大師。這時候的大師仍然穿著十年前的國中制服,雖然已經破爛污損,雖然大師的臉上髮髭糾結,但這些人間的表象仍然掩不住大師的智慧神采。即便大師尋覓關於死亡的答案未果,解答關於生活的問題卻早已遊刃有餘。而記者問的正是:「在如此紛亂的時代您覺得關於生活?……」「比起死亡,生活只是膚淺的皮相而已。」大師緩緩地說道。電視機前的觀眾,也就是後來的追隨者,因為麥克風的突然失靈而沒有聽到「死亡」二字,但「生活只是膚淺的皮相」這句話已經深深地令他們折服。這段影片後來在網路上轟傳,最後錄成了DVD附在大師的語錄集之後,封面以燙金字印著那句石破天驚的「皮相說」,第四十刷以後更是以純金替代了燙金。
  那之後的幾年,大師開始被稱為大師,並同時成為政治界、產業界、學術界以及普羅大眾最重要的導師。他被邀約四處演講,從來沒有一場聽眾的人數比現場的椅子少。那名記者辭了電視台的工作,成為大師的大弟子,負責安排大師的演講事宜。記者非常堅持演講品質的平均,所以固定讓大師一天演講三場,一個星期休息一天。「我明瞭大家想聽更多關於大師的談話,可是,我不能不讓大師有充分的休息。一場演講二十萬元的收入對我們師徒倆來說,根本就比不上了悟生命的喜悅。」記者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不過,當時的民眾卻寧願多花兩百萬也要聽到大師的演講,甚至有人揚言,如果聽不到大師的演講,就要糾集人民包圍總統府、立法院和行政院,一直到這些機構擬出解決方案為止。大師才剛剛以其玄妙的談吐消弭了社會對立,當然不樂見民眾的熱情再次造成動盪。因此,大師與記者與政府層峰商量,在嘉南平原上舉行了一場「全國演講會」。那天全國放假,包括外交人員、外島軍隊和外勞,三千萬台灣人民毫無例外地坐在田壟與水圳之間聆賞透過高科技放大傳真的大師演講影音。演講的一開始,總統接受了副總統的提議,讓副總統代為攙扶大師上台,這一舉動影響了這兩個人的一生。接下來的八年任期,副總統均以超過九成的選票穩坐大位,總統則因為「野蠻、蔑視文化領袖」而永載史冊。不過,追隨者們當時正為那透過黑裙纖維的微光感動萬分,並沒有注意到是誰與大師站在一起──這是後來大家反覆回味DVD時才發現的罪行。大師述說善與惡,述說土地與人民,述說山川萬物,無不充滿著神靈的光彩。大師一貫的舒緩聲調幾乎讓所有人都掉下淚來,心中卻滿溢著活下去的希望。在演講的最後,大師頓了幾秒鐘,然後渾厚地吐出他那集結了所有精華的句子:「生活,只是膚淺的皮相而已,……」從第一個音節發出來開始,三千萬人全部隨著復誦,這句話如波浪般散開,打碎了下半句:「……比起死亡……」整場演講也在記者的精心策劃下達到了最高潮:從外國空運的三千萬瓶印著大師肖像、語錄的礦泉水乘著小型拖曳傘從空中灑下,駕駛飛機的美國駕駛員好奇地偷走了一瓶,因此被包圍在群眾之中的大師剛好成為全場唯一沒有拿到水瓶的人。
  這場演講之後,台灣進入了有史以來從未經歷的黃金時代。大量充滿幹勁與希望的工人和中產階級聯手打造了再一次的經濟奇蹟。大師的思想開始被作為文化產業的核心價值,行銷到全世界各地。大師相關的電影、書籍、電腦軟體、週邊商品瞬間席捲了全世界,連台灣長期對日本的入超也隨之扭轉。非華語民族都學會了用不標準的拼音唸:「Fu Chan Der Pi Shan……」人類因而漸漸過得更像人類了──或者,用大師的說法,更接近神了。大師的神並不是哪個特定的神,而是真正的神;所有的神的總合。即便大師已經到達了人類世界成就的最高點,全世界也有無數的大學與論文在研究他的思想,但大師仍然努力地學習並且思索。他仍然沒有得到關於死亡的解答。有一天,大師遇到了一位崇尚儉約的美貌女子,她甚至連衣服都用盡量最少最薄的布料。「我深研基督教、回教和藏傳佛教的各種技術。」女子仰著臉注視大師,說到「技術」兩個字的時候,一面踮腳啄了啄大師的唇,一面伸手在大師胸口上的第一顆制服扣子上緩緩地轉動。大師當然樂意傾聽更多的異國神祇的說法。那個星期天,他們在女子的床鋪上真誠地交換彼此,規律地震動斷續地交談,有些事情是不必使用語言,且語言也無法詳述的。在震動的最高點時,女子頭猛地後仰,長髮流洩如瀑,大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大師突然聽到「死」這個字,瞬間從恍惚之中清醒,並且感到那股聖潔的香味又充滿了鼻腔。
  完事之後大師立刻推開女子沾黏如藤的手臂,披上制服向外走去,心裡旋繞著那女子在無意識中吐出的箴言。才走出臥房,便看到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戴著眼鏡坐在電腦前面。大師湊了過去:「你在幹什麼?」少年嚇了一大跳:「大、大師……」「我說,你在幹什麼。」「我……我在打電動。」「關於什麼的?」「拿槍,射擊敵人。」「會把敵人殺死?」「有時候會被敵人殺掉。」少年漸漸鎮定,下巴努了努電腦螢幕,一個穿著迷彩服的軍人出現在畫面上,槍口火光一閃,整個螢幕就翻轉了九十度。「我們現在透過某個人的眼睛在看,他死了,倒地了,所以畫面變成躺下來的角度。」少年邊解說邊按了一個鍵,畫面又回復正常。又一個迷彩服走過來,這次「乓」一聲巨響,迷彩服往後仰到,看不見的子彈從他腦後拉出一條血線灑在牆上。「這是狙擊槍,然後還有散彈槍、衝鋒槍、手槍……」少年沉穩地讓那迷彩服一再復活又一再死去。大師饒富興味地看著。在他十多歲時可還沒有這種東西。「或許你以後也能跟我一樣,參悟生命與死亡。」「大師我可以嗎真的可以?」少年大大地驚喜,丟了滑鼠在大師面前跪下。「可以的。生命與死亡。」少年磕頭如倒蒜,一面沉思著剛剛大師最後含混不清的幾個音節。生命與……什麼?就在此時,女子終於穿上衣服,走出房門道:「阿弟,你在幹嘛?」大師笑笑,代磕頭不已的少年答:「我在跟你弟弟討論一些關於死亡的問題。」「你是說涅盤啊?」女子笑著勾住了大師的脖頸。大師一驚,有什麼念頭閃過:「你說什麼?」「涅盤啊,鎳──蟠──」在嬌軟拉長的聲音之中,大師心頭大震,奪門而出,馬上撥了手機給記者:「喂,你幫我買一些衣服來。」大師隨即唸了一大串衣物名稱。記者疑惑道:「師父您要做什麼?」「不管你送來就是了。」「師父您在哪兒?」「我……你送去市立殯儀館,辛亥隧道旁邊那個。」「好師父我會請快遞送去。」
  大師找到了解答這個問題的方法了。就是涅盤。為什麼佛陀會涅盤、耶穌要為人民送死?很簡單,當他們了解了生命的一切,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死亡了,而了解死亡的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經歷它。大師相信,騎青牛出函谷關的老子也是一定是死了。大師脫掉全身的國中制服,穿上僧袍,手持符咒,頭上戴著阿拉伯人的帽子,頸子掛上了十字架。他在市立殯儀館門口扶跏打坐,隨即入定。當兩個小時之後,記者趕到時,大師坐定不動,頭頂冒出暖呼呼的熱氣──這是得到高僧往生西方的跡象。記者遂動員警力來封鎖現場,阻止悲痛萬分的民眾碰觸大師的身體,因為佛經上說這會造成死者極大的痛苦。記者透過電視連線對全國民眾發表演說:「……大師已經圓寂了。他是我們這世界上最強健的靈魂,沒有人比大師有更強烈的對生活的意志以及希望,他終其一生都在追求最高最完美的生命,而他也的確為我們創造了通往完美的機會……。」大師的屍體在數日後被移入市立殯儀館,館方特別為他打造了一個巨大的立方體冰櫃,讓大師可以維持端坐的姿勢。這冰櫃的四壁運用特殊光學技術,可以從外面看進去卻不能從裡面看出來;這是為了讓民眾可以瞻仰大師儀容,又不會打擾到大師魂靈的兩全做法。這個冰櫃後來被移到總統府前庭展示,教育後代子孫認識這位集台灣文化的最高點於一身的人物。不過,一直都沒有人發現,大師在這之前便突然地從昏夢中驚醒,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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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