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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史明的家計而論,今夜桌上的東西,算是頂豐富的了!尤其是鳜魚是他和小弟弟所愛吃的。無如小弟弟不在,他一點都吃不下去。但桌間所談的話,使他起了不少疑問──為什麼天公對一些人獨厚?對一些人又苛薄?他們醮彈上的看板不是寫著「普天同慶」嗎?……

──朱點人〈島都〉

  朱點人,生於一九○三年的萬華,自老松公學校畢業後,便進入台北醫學專門學校當研究員。主要創作均集中在一九三○年至一九三六年之間,到了日本侵華戰爭開打,禁止中文寫作之後才告終。光復之後,思想逐漸左傾,遂加入台共的活動,並於四十六歲時被捕槍斃。
  在現今試圖建構臺灣文學譜系的分類上,朱點人被歸入「開花期」的主要代表人物,標誌著臺灣文學已經進入更成熟、更多元的階段。姑且不論其分類方式是否適當,朱點人在日據時代的作家中,的確是比較突出、技巧比較完熟的一位。相較於同時代的楊守愚、林越峰、王詩琅甚至是張慶堂等人,朱點人作品的秀異是非常明顯的。在經歷賴和以降的作家摸索數十年之後,台灣文學終於有一位作家可以因其作品本身──而非歷史價值──而值得被討論。這是否彰顯了「台灣文學」的成熟不得而知,但我們的確擁有了一位堪稱成熟的作家。
  朱點人的創作歷程不長,作品亦少,這些因素都造成了他被忽略的可能。加之以其台共的背景,在國民黨時代備受壓抑是完全可以想像的。而到了台灣主體性被一再強調的今天,雖則朱點人的「抗議」色彩並不那麼旗幟鮮明,但論者仍然會被其優秀的藝術手法所吸引。不過,這卻未必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在歷史的「大敘述」之下,朱點人所被推崇的仍然是他批判「封建主義及資本主義的流毒」﹝張恆豪〈麒麟兒的殘夢〉﹞,而給予他早期偏個人式的愛情小說作品較低的評價。一般認為,〈一個失戀者的日記〉﹝本集未收錄﹞、〈紀念樹〉、〈無花果〉等篇章是屬於個人感懷的「私小說」,〈島都〉則是其轉向社會寫實之開端,至此眼界始大,作品才見寬廣。我基本上對這種評價存疑;這裡有一個小小的邏輯謬誤。普遍來說,朱點人所謂「社會寫實」的作品的確是比「私小說」來得進步好,不過,這未必是因為他轉向社會寫實造成。「社會寫實」的那些作品都是朱點人中後期的書寫,技巧、表現手法超越「少作」是完全不足為奇的。我們能夠確定他在〈島都〉之後興趣的確是轉移了,也能夠肯定他在那之後屢有精采表現,但這兩點似乎並不能直接地混為一談,更遑論將其視之為因果關係。
  在語言上,朱點人是支持以「中國白話」──亦即是相對於「台灣話文」的純粹中文──來寫作的,並且曾為此引起過論爭。但是,這種小說語言的應用在朱點人那裡並不是硬性規定的。常會被視為朱點人代表作之一的〈脫穎〉敘述一個台灣人為了金錢以及地位,企望能夠成為「內地人」,而後來果然經過通婚之後如願以償,嘴臉與心態立刻為之大變。為凸顯主角「陳三貴」變為「犬養三貴」之間的反差,朱點人安排「陳三貴」說著一口道地的台語,「犬養三貴」卻開口閉口全是端端正正的「國語」。可見,朱點人並不排斥為了小說效果而運用其他語言。
  如同張慶堂,朱點人在小說結構上幾乎都是「鏡框式」的。在比較寫實的作品中,他會讓小說形成「現在──過去──現在」的形狀,例如〈紀念樹〉、〈安息之日〉;而某些鄉野傳奇式的故事,也會透過「現實──傳說──現實」的模式來敘述,〈賊頭兒曾切〉即是一例。這顯示了朱點人在其六年的創作生涯中,慣用的創作形式,在他為數不多的作品之中,這一手法的不斷重複尚不至太過無聊反覆,不過或許也顯示了當時對於小說形式想像的極限,作家們不願/不能在敘事結構上有太驚世駭俗的變化。
  另外,自少作起,我們便能隱隱約約發現朱點人的擅長及特點了。〈紀念樹〉以一名受過教育的少婦為敘事者,鋪陳她患有胸疾之後回娘家休養,在歷經各種治療﹝包括求神﹞歷程之後,發現自己罹患了肺結核,不能再繼續教師的工作。失去了收入之後,丈夫態度丕變,在此婚姻破裂的狀況之下,她憶起前男友「K的過去來了。的確我辜負了K,不該捨棄對K的愛……」結局時她看到庭院中K所種的樹已枝繁葉展,但這卻是美好的情人唯一留下的「紀念」了。而〈無花果〉敘述少男在闊別兩年之後重見將要嫁人的初/暗戀女孩,驚覺自己記憶中、日記裡「微白臉色,漸漸的透著紅潤」的少女早已長成鄰人眼中「肥白好骨格」但在少男眼中卻是庸俗難看的婦人了。少男翻閱過往日記,最終承認了當年之「美人」已不在,他所愛所思「已沒有資格給我的愛了!」純粹因美而生的愛也隨著美的消逝而消逝。這兩篇都展示了朱點人高超的描寫功力──外部與內部描寫都是。在〈紀念樹〉裡善感多病女主角那些軟軟的悔恨,和〈無花果〉中故作成長實則青澀依舊的少年心理,都能透過精準的幾個點描摹出來。不過,這種彷彿少年人般好奇細膩的視角也顯露了朱點人的弱點。為了達成描寫上的藝術要求,他時常出現過於文藝腔的句子及段落,對白也時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狀態。這些語句發之於少男少女身分的敘事者猶可,若是從一些較為年長的人口中說出,則未免過於矯柔輕浮了。
  而在進入朱點人「寫實」的作品之前,我想先來討論一些不那麼「寫實」的東西。從創作年表我們可以得知朱點人參與了不少民間傳奇、故事的寫作。從〈城隍爺惱了〉﹝未收錄﹞到〈賊頭兒曾切〉、〈媽祖的廢親〉,都屬於此類。〈賊頭兒曾切〉說的是一個廖添丁式的義賊故事,主角曾切是道上響噹噹的人物了,作者繪聲繪影地敘說其仁俠事蹟,其中有不少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片段。比如曾切在偷竊之前,會將十支長長的指甲泡在溫水裡弄軟了,然後蜷起來套在銅指套裡,如此便能輕易撕開鐵網鐵架。這種仿若武俠小說、野趣橫生的篇章在朱點人細緻的筆調下十分迷人。而〈媽祖的廢親〉透過一個節慶的典故,將媽祖描述成一個嬌羞少女,並因為害怕生產的痛苦而廢除了與另外一個神明的婚約。雖然在結構上不若其他作品嚴謹,但這並不減損它的趣味。
  從一九三二年的〈島都〉到一九三六年的〈脫穎〉,這期間幾乎所有的小說創作,都被歸入社會寫實一類。不過,若要將朱點人的作品當作賴和、楊守愚等人相比較,期待它們能夠有什麼「振奮民族」、「揭發醜惡」的效果,那未免是緣木求魚了。〈島都〉裡,主角史明喪母、喪弟、喪父,飽經各種慘事及壓迫,最後憤而起身領到工人運動,也很邏輯地敗北。整個故事仍有其他作家的影響,在整體表現上雖然仍有朱點人的水準,但卻很不是他的味道──或者該說,這篇小說只是一種集體想像,並不屬於任何人。相較之下,往後的篇章雖然不再那麼「為弱小民族請命」,風格卻是圓熟完整了許多。〈蟬〉被譽為台灣白話文學空前的傑作,這個稱號我有點存疑,但並不否認它是部優秀的小說。〈蟬〉透過命運不佳的主角與他幸運的朋友做對比,突顯出市井小民在生活上恆久不變的煩惱以及希望。這些煩惱與希望一點都不偉大,全是一些瑣瑣碎碎的家庭、人際關係或者莫名所以的戰爭,但那卻是組成一個人最真實最基本的東西。〈安息之日〉敘述吝嗇商人在重病臨危之際,人之將死地回想起被自己拋棄的哥哥和侄子。這種「詩學正義」說來老套,朱點人卻能透過靈活深刻的人物刻畫來讓情節推演合理地引到目的地,最後結局雖然是以套語作結,但結尾的意象卻不因此而削減了力量。〈秋信〉寫新舊、漢日文化的碰撞衝突,也是老生常 談,不過心理轉折之深刻,結局收煞之淒涼之蕭索,在同時其的作品之中並不常見。前清老秀才一方面固守自己的觀念,一方面卻讓自己的孫兒去上海念現代學校,這或許是一種莫可奈何的反諷﹝irony﹞?〈長壽會〉敘寫台灣人貪小便宜、縱情放蕩的一面,無論是主角暴飲暴食還是裝病收禮,在在都繞著一個未曾出現過的「貪」字書寫,整篇而言是平穩之作,沒有太大的失誤與驚奇。前所述及的〈脫穎〉是整集卷尾,照年表看也應是最後一篇小說作品。這篇小說沿用了諷刺小說常用的小手段,在主角的名字上動文章──被日本收為養子,姓氏改作「犬養」。這篇在朱點人個人創作歷程中比較引起我注意的就是已經討論過的語言問題,其他並沒有什麼意外,只是結尾的道德教訓太濫太理所當然,或多或少地令人感到軟弱無力。
  整體觀之,朱點人擅於烘托人物情感,因此他的人物大多都是有說服力的,因此他即使沒有提出什麼創見﹝也就是說,沿用舊題材舊觀念﹞,他仍然能夠使他的小說充滿生氣。這一點是需要高超的技巧以及手段才能完成的。或許,我們可以引用他的一段話,來看看他的創作觀念:

  一篇作品的成功與否,在主題、題材、描寫的三者之中,要看描寫的手段如何了。沒論思想怎樣豐富,題材如何清新,若沒有描寫的手段,結局無意一篇記事的文字,或是一段報告,所以記事的文字,是類於地圖式的文字,要是繪畫的文字,才是文學的作品。

──朱點人〈偏於外面的描寫應注意的要點〉

這樣的說法,或許有很多倚才氣取勝的作者無法接受,但藝術作品之所以是藝術作品,正在於我們運用了人為的技巧來轉化了題材,使之成為一種可欣賞的美的對象。張恆豪在〈麒麟兒的殘夢〉一文中指出,這些觀念在今天已經不新奇了。可是即使如此,我們的評論界、文壇仍然時常混淆「義理的正當」與「作品的良窳」之間的關係。一九三四年至今,怕不已超過七十年了,當時就落後於世界文壇的台灣文學上且有這種認識,那如今呢?一個華而不實的麒麟兒封號或許就真如神獸麒麟一般,永永遠遠地消失在沒有人翻閱過的精裝書裡了吧。

‧《王詩琅、朱點人合集》,前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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