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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要回來了。是星期六的早上,我拿藥進去給阿嬤,照例先按開了燈才進去。阿嬤的房裡很少開燈,所有的衣服、外套和被褥都從櫃子裡滿出來那樣堆置在各處。曾經有一次我沒開燈就進去,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拌了一下跌到一堆毛大衣裡,撲起來的灰嗆得我不住咳嗽。我等燈光散開,阿嬤已經醒了,眼光清亮地注視著前方。
  我輕喚:「阿嬤,吃藥了。」
  她沒有反應。我走近,把水杯遞到她的手裡握好,然後攤開她的另外一隻手,把藥放在掌心。「今天怎麼那麼早就起來了?……」我邊扶她坐高,立起枕頭墊好,邊說著。有一方紙角從移亂的被褥中露出來,我一拉抽起,是個信封。
  「這是誰的信?……」
  阿嬤喃喃地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反手勾開封口,抽出一張薄脆的印刷紙來。我還沒開始讀,阿嬤突然甩掉水杯和藥,用一種與她乾枯身形不相稱的巨大力氣扣住我的手腕。水灑滿她半身,杯子悶悶落在衣物裡碎裂開來。我驚駭地抬頭,與阿嬤充塞哀求與絕望的眼神對個正著。阿嬤細細的聲音像是沿著各種纖維爬開的水痕一樣,無力卻堅持地向我漫來。
  「去接他、去接他、去接他……」

  自從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坐上那班公車開始,我們就再也沒有提過爸爸了。那時候我十一歲,弟弟九歲,暑假剛開始,但是爸爸已經喝酒好久了。這一天凌晨,媽媽連燈都沒開就進房來搖醒我,低聲說:「去叫弟弟起來。趕快換好衣服鞋子。」我從沒見過媽媽這麼認真地吩咐我什麼事,彷彿我是她的一個朋友。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所有事情,把弟弟帶到門口。媽媽已經在外面了,她穿著吃喜酒才穿的裙子,腳上是紅色的高跟鞋,口紅濃濃地塗在唇上,更顯得她被路燈打得發青的的臉色。
  她旁邊堆著很多袋子和包包。弟弟一手提一個,背上背一個,而我拿得更多。凌晨的空氣涼涼的,深深吸一口就讓人覺得清醒。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鄰居的房子,往大馬路上的公車站走去。我跟弟弟邊走邊往回望,時不時對看一眼。公車站牌旁邊有一個很隱密的草叢,草葉捲捲的,卻比人還要高,我跟弟弟都知道那裡,因為那是我們的避難所,不管被誰追,只要躲到亂草堆中就安全了。裡面還藏有兩根從附近工地撿來的生鏽鐵條,可以拿來當武器。只要走到那裡就不用怕了。
  我靠著站牌冰涼的鐵條,蹲在行李袋旁邊,一面警戒地盯著剛剛來的方向,一面在心理猜想要去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子。會有可以爬的樹嗎?會有可以躲起來的草叢嗎?或許,也會有被當成鬼屋、沒有人敢去的廢棄工地,可以撿到比鐵條、小刀更好的東西吧?我不知道媽媽心裡在想什麼,只低著頭玩弄著手指。我這才發現媽媽手上也塗了紫紅的指甲油──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指甲油。
  太陽從我們右邊升起,沒幾分鐘就全亮了。正在我們有點擔心的時候,公車終於來了。我跟弟弟搶著把東西扛上空曠明晃的車內,咚咚地跑到車廂的最後面去,拉著行李跳上座位。公車司機笑著跟媽媽說早安,媽媽也說了聲:「早。」

  信是好幾天前就拿到的。我哄著阿嬤吃了藥躺下後,拿著它到了客廳。我盯著安靜的桃木色大門,又看看時鐘。我想到我該打個電話跟老闆請假,起身往電話走去。撥號從話筒那邊傳來時,我空閒下來的右手無意識地摸索著。指尖一陣劇痛傳來,我縮了縮手,食指上一道口子正在淌血,我順手抓過那把水果刀,收進口袋裡。

  公車開到城市裡面去了──當媽媽跟我們說這就是「城市」的時候我小小的失望了一下。從車窗外出去,所有的東西都蒙著一層灰色。我用袖子擦了擦玻璃,那些硬梆梆的大樓也沒有變得鮮豔一點。弟弟靠在扶手上面睡得很熟,外面的風景又很難看,所以我便無聊地往椅背上重重一倒。媽媽坐得很正,兩隻手臂依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一眨的。
  「我們要住這裡嗎?」我問。
  「就快到了。」媽媽說。
  「……這裡沒有樹。」
  「有啊,」媽媽指著種在大馬路中央的樹,「那不就是?」
  「樹枝都太高了,不能爬……」
  「到城市裡來要有禮貌,不可以再爬樹了。」
  「可是也沒有草叢了。」
  「也不可以去草叢玩。」
  「那暑假要玩什麼?」
  媽媽突然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大聲說:「那不然你回去住!」

  十點多的時候,門外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接著是整扇門都被掀了開來。媽媽的高跟鞋敲在地上,左腳跟右腳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她清醒的時候還會小心慢走,不讓左腳斷裂又黏合起來的鞋跟發出太大的異響,不過這個時候,她能夠準確地開門就已經算是了不起了。我把沖好一陣子的濃茶弄回爐上加熱,轉身她已經歪斜地倒在沙發上了。
  媽媽根本就沒注意到我擱在桌上的信紙。我把散著苦味的茶端去,扶起她綿軟的身子,慢慢餵她喝下去。今天我把茶泡得特別濃,加上加熱過好幾次,都煮出焦味來了。她一喝就皺起眉頭來。
  「媽,我跟你說,今天……」
  「有什麼事情吃晚飯的時候再說。」她搖搖晃晃起身,要回房休息。我忙也迎上去扶著,一方面是怕她摔倒,一方面也是要拉住她。
  「媽,你聽我說……」
  「等一下再說。我要去睡。」
  我望著她,她正對著我開口說話。那股熟悉的、由痛恨轉至習慣的氣息瞬間又濃烈了起來。我腦中閃過幾個念頭:或許我該甩她一巴掌,或許我也該在她食指尖上畫個口子。不過,最終我只是用最淡然最公式的語氣說:「爸今天要出來了。」
  「……晚上再說。」媽媽就這樣進了房,倒在床上,連高跟鞋都沒脫。

  後來,我也開始覺得城市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糟。這裡到處有公車,不像家裡,附近只有一條大馬路,等公車都要等好久。公車會在城市裡面繞圈圈,在那些比好幾棵樹加起來還高的樓房之間也不會迷路。更好的是,有一次媽媽帶我們坐車到一個叫做「公園」的地方,去了那裡我才知道為什麼城市裡到處都看不到樹和草叢了──因為,所有的樹跟草都被移過來了。雖然那些樹的樹枝仍然很高,草也不夠長,但我跟弟弟並沒有那麼失望。
  至少,我們現在不是住在家裡了。

  我打手機給弟弟,沒開。弟弟在便利超商打工,好像有說過店長不准他們上班開手機的樣子。快中午了,我順手下了點麵,胡亂吃過,順便端了一碗到阿嬤房間裡。我不敢去看她是醒是睡,只把麵碗放在床頭邊,說聲:「吃飯了。」就匆匆退了出來。

  暑假的前半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每天早上一醒來,就看到媽媽坐在客廳裡,邊看報紙邊哼歌,她自己做的或是買來的早餐就放在桌上。我們啃著早餐,等媽媽把報紙折起來收好。以前我們從來沒見過媽媽看報紙,以後也很少,可那陣子她的確是每天都會買報紙回來。
  看完報紙,媽媽便會先決定今天要不要出門。如果要出門的話,我們就換好衣服,到門口的站牌等公車。一開始我們不會是先決定要去哪兒,而是看公車經過了什麼有趣的地方,我們就下車。後來,我們最常去的就是公園跟游泳池。媽媽會坐在一邊,我們兩個就自己去玩,到太陽已經比樹或是救生員的梯子還低的時候,就準備跟媽媽一起回家。如果不出門,我們三個就把所有的舊報紙拿出來,花一整個早上把它們全部摺成堅固的紙飛機。接下來的那一整天,我們就可以用紙飛機來當我們的僕人了──我們把筆、筷子、切好的水果、易開罐汽水甚至是碗跟杯子都夾在飛機上,然後往要送過去的地方丟,不用自己走過去。
  暑假快結束的某一天晚上,吃完晚飯之後,媽媽進房間去換了衣服,當她出來的時候,我跟弟弟對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裡面感受到害怕。媽媽穿著有小碎花邊、短到大腿一半的裙子和從來沒見過的漂亮新衣。她的臉變得平常更白,口紅蓋住了嘴唇原本的顏色,眼睛和睫毛旁邊更是有很多奇怪的顏色。最讓我害怕的是,媽媽腳上穿著高跟鞋。上一次她這樣打扮自己的時候,是為了逃離爸爸,那這一次……?
  「媽媽,你要去哪裡?」我怯怯地問。
  媽媽靠過來,兩手分別搭在我跟弟弟的肩上,一陣讓人頭暈的香水味襲來,「我現在要去上班啦。」
  「為什麼要在晚上上班?」弟弟先問出口。
  媽媽笑了笑,「因為白天的工作都有人做啦。好啦,你們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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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