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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站在大樓電梯門口,左手調了調將肩膀壓得發疼的書包肩帶。晚上九點二十的現在,距離補習班放學還有十分鐘,一樓的這裡還沒有被人潮塞滿。在這棟大樓的九樓,他所等待的女孩正在上課。平常的他是不會站在這裡的,他會乘著電梯上樓,在女孩上課的教室門旁,等老師放下粉筆,然後靜靜地看女孩收拾好書包,微笑著穿過人潮向他走來。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一股莫名的焦躁充斥在四周,讓他不想去跟上百名蜂湧而出的人擠蹭。他決定就在這裡等著。
  大樓警衛是個植物般的老人。從男孩第一次見到他直到現在,他彷彿就是一盆乾枯的盆栽,枝葉瑟縮在窄窄的位子裡,面對模糊、晃動發光的電視螢幕。偶爾他的眼光會像被風吹歪的殘葉那樣偏向別的地方,可是也並沒有在看什麼的跡象。這是男孩第一次打量老人這麼久。他眼皮衰坍,彷彿是見過了太多的人走入他眼裡又走開,所以跟氣球一樣癟了氣。
  老人是不是都記得他看過的每一個人──就像許多小說裏面,身懷異術的大樓管理員?
  那麼,老人一定也從幾個月前,就開始看到男孩出入這棟大樓了。六點半以前,男孩一定會牽著女孩進來,另一手拎著還在冒氣的食物,經過現在這個位子走進電梯。幾分鐘之後,男孩會獨自出來,往外邊走去。從老人所坐的角度或者還能發現,男孩每次都是踱去隔壁的麥當勞。三個小時之後,男孩會如報時般精準地再來搭電梯,然後牽著女孩走出大樓。
  男孩伸手摳刮著電梯旁,牆壁上的裂痕。那是一條跟指甲厚度差不多的縫。他把拇指指甲插進去,上下左右地磨動著。起先他非常專注地挖,因為他腦中佔據著整棟大樓從這條縫開始裂成兩半,崩碎成一堆亂瓦的畫面。但一陣突然拔起的笑聲從背後傳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是老人的小電視──讓他驚了一跳,他猛地看見磨光花崗岩壁裡映著他索然無味、無聊的神情。
  他退開兩步,看表,九點半了。女孩的臉趕走了他荒唐的幻想。兩部電梯的樓層顯示數字都在向九樓接近中。男孩又整了整肩帶,從下擺把制服拉平。要在一大群人當中認出女孩,對他而言向來不是難事。他常常在各種類似的場合裡等待女孩:學校放學、補習班放學、敞開的捷運或公車車門……。他有些驚奇地發現,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等待電梯門打開。
  這麼說或許不夠準確,因為電梯門就算是打開了,女孩也不一定是在這部、這個梯次下來。想到這裡,男孩又多往後退了幾步,到一個可以同時看清楚兩部電梯口的位置。
  兩部電梯幾乎同時打開門。
  他的煩躁感隨著衝進眼裡的各色制服陡地升高。有種像是暈車的感覺凝結在他的胸口。平常他走在路上,是很喜歡觀望從身邊游過的高中生的;他可以認出台北市所有學校的服色。但今天,他不僅沒有那種從容的愉悅感,反而覺得它們﹝以及穿著它們的主人﹞是混淆視聽的陷阱,用雜亂的色塊遮住他尋找女孩的視線。
  他耐著性子等了三、四班電梯。當然他不會承認,他其實有點心不在焉;好幾次他又轉過頭去看那老人,甚至還看那老人在看什麼節目。不過那只是幾瞥之間而已,他不可能就因為這幾秒漏掉了從他面前走過的女孩。
  可是,女孩一直沒有出現。
  他檢查了手機,沒有簡訊,沒有未接來電。
  是還在上課吧?補習班晚點下課是很常有的情形。補習班……。他終於還是免不了地想起了幾天前的事情來。上個週末,女孩的學校舉辦校慶園遊會。他本來打算一早就去,幫她處理一些佈置攤位免不了的重務,早點去陪著她。
  女孩笑說不用,「你來當客人就好。」
  他自然不會拂逆她的意思。第二天他仍然起了個大早,搭車到女孩學校。他在一種灰灰的天色裡走進灰灰的校門,操場旁邊繞著一些空的帳棚架子。他原以為學校不大,走走逛逛應該就能找到女孩的教室才是。不料,等他發現自己迷路的時候,園遊會已經快要開始了。他趕忙向人問路尋到女孩教室去。
  他在走廊上遇見了迎面而來的女孩;她的旁邊站著另外一個男孩。
  女孩脆軟的聲音穿廊而來:「咦?你這麼早就來啦?」說著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畔,挽著他的手臂。
  「嗯。」他摸摸女孩的頭,看看對面的人,又看看她。
  「他是補習班的同學啦。」女孩說,接著對那人揮揮手,「掰掰啦,謝謝你幫忙。」
  「喔。……都弄好了嗎?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都好了。」女孩笑得彷彿光一樣。察覺到他語氣有異,那人一走遠,她便開始跟他解釋,那是補習班坐在鄰座的男生,是什麼學校的,叫什麼名字……
  「停。我對他沒有興趣。」男孩說。
  女孩有點不知所措,握著的手緊了一緊。
  「沒事,走吧」男孩渾若無事地說。
  從那天以後,他們兩人再也沒提過關於這人的事情。男孩一面在意,一面又暗怪自己怎麼在意如此瑣碎的小事。可是那人就像嵌在他心上的一粒沙一樣,每跳動一下就刮出新的裂痕。他曉得她知道自己的這一層心思所以絕口不提,因此有幾次他話到了嘴邊還硬吞下去。是他自己說沒有興趣的。
  ……如果待會兒,她走出電梯時,身邊又跟著他的話?
  已經遲了二十多分鐘了,男孩有些不安地撥了手機。話筒那邊傳來一首最近發行的流行歌曲,從響的時間來看,應該沒有關機也不是收不到。正當他稍稍鬆口氣的時候,樂聲嘎然停斷。他有些愕然地把手機拿到眼前,這裡收訊良好,他也沒有誤按斷線鈕,所以不是他這邊斷掉的。他再撥,卻已經撥不通了。
  混合著無力、怨恨、委屈的複雜情緒一時衝入他心裡。很明顯,是她把電話給按掉的,並且順手關了機。他抬頭,一班電梯經過七樓正在下來,一班已經打開門了。他逆著排開人流,走進電梯裡。這時候沒有人要上樓,門一關上,整座鐵箱裡只有他一個人。比厚重鋼板更壓迫的安靜包圍了他。她為什麼要掛掉電話?為什麼連接都不接?他惡意地否定掉一些比較無害的可能;比如說,她可能還在上課,沒有辦法接。他也﹝因憤怒﹞不無惡毒地想著,等一下﹝或者幾天以後﹞他面對她時,只要冷冷地說一句:「再見。」便要轉身走人。他感到校慶事件以來的一股焦躁、騷動有了發洩的出口,他無力也不曾試圖阻止自己的衝動。
  補習班的樓層有一半已經關了燈,剩下工讀生還在整理櫃檯。他細細地打量四週一陣,還探頭望了望暗無光線的教室。女孩也不在這裡。每走一步,他就覺得自己內心的力量又更膨脹了一點。他在工讀生將質疑的眼神化為問句之前,按了電梯下樓的按鈕。
  他想著女孩,想著女孩身邊那個──那個他其實完全不記得了的人。那天他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人,如今在男孩心裡,與其說這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一個強烈的概念。男孩帶著刺戟、顫抖的感覺進了電梯。在電梯門緩緩關起的同時,手機響了起來。
  是女孩。
  他慌忙──全然忘了計畫好的從容──接起來,可是電梯門已經關上了。他只能聽到一句「喂」電話便斷了。門上的樓層數字緩緩下降,每過一樓都要頓個好幾秒。他從未覺得電梯自九樓到一樓這麼漫長過,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衝出去走樓梯會更快一點。他幾乎是全速衝出去,遠離那座阻斷一切的巨箱,不等手機回神過來,便按下撥號鍵。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
  您撥的電話……
  女孩也正焦急地撥著電話。她幾乎經歷了跟他一模一樣的事──老師並沒有晚下課,可是她卻一直沒有看到他出現在教室門口。她等到人潮散光,確定他沒有在這裡之後,才帶著一副欲哭不哭的表情走進電梯。她的電話,也正好在電梯關門的同時響了起來。
  她也沒有想到,男孩竟會立刻搭上另外一班電梯上樓。
  男孩一點殘餘的憤怒又重新被空白、無表情的電話語音激起了。他把手機收了,幾乎是用扔的放進口袋。
  女孩撥通的那刻,聽到熟悉的鈴聲從背後響起。
  她驚呼:「你在這裡?」
  男孩猛地轉身,也是呆住了。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來很久了。」男孩看著眼神中透出驚疑的女孩,一種心虛取代了剛才的憤恨。
  「我剛剛沒看到你……」
  「因為我上去找妳了。……」
  「嗯。」這時候,女孩才像是恢復過來一樣,上前挽住了男孩的手臂。
  「妳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下來?」
  「你今天怎麼沒有上來?……」
  男孩沉默了好一陣子。一樓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老人的電視發出一點不清楚的雜音。老人茫然的目光飄過來,穿過他們兩人,又飄回發光的小螢幕上去。
  「走吧,」女孩好像立刻忘了自己的反問,拉著男孩要走,「我有點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好不好?」
  男孩點點頭。
  他們進了麥當勞,買了餐,在靠窗的兩人座位面對面坐下。兩人之間只剩下咀嚼食物的聲音,鄰桌的兩個小孩玩鬧的尖叫聲如浪襲來。
  一會兒,女孩才開口:「你生氣了?」
  「沒有啊。」
  「你有。」
  「我沒有。」
  男孩無力地堅持著,眼睛看著窗外的行人。
  「對不起。……」
  「妳不用對不起啊。」
  「我不該這麼晚才下來的。」
  「不,是我忘了告訴妳我在下面等。」
  「我在櫃檯那邊等了好久……我以為你只是沒看到我,所以我想說人都走光了就可以找到你了。」
  「我一直都在下面。」
  「可是我不知道。而且等我下去的時候,你也不在那邊了。」
  「我以為妳掛我電話。」
  「我為什麼要掛你電話?」
  「我不知道。……」
  「我不會掛你電話的,絕對不會。」
  「我知道。……」
  「從來就沒有……我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你。」
  「我知道啊……我只是,嗯,上去確認妳還在不在。」
  「結果,我們就這樣錯開了。」
  「是啊,還真是巧呢。」
  「以後如果,你想在下面等我,就都在下面等我好了,沒關係的。」
  「不,不會了。」
  「那……」
  「嗯?」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氣了?」
  「我沒有在生氣。」
  「……才怪。」
  「妳要是不相信,那我也沒有辦法。」
  「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你這樣我好害怕。……」
  男孩摸摸她的頭,「沒事,真的沒有。」
  女孩在這一瞬間突然開始掉淚:「就真的只是,電梯不同班,剛好沒對到而已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沒有因為這個在生氣。」
  男孩試圖用手把她的眼淚拂掉──就像偶爾幾次她在他面前哭泣時一樣──可是淚水卻越湧越多,她開始抽抽答答地啜泣了起來。他輕柔地捧起她的臉,喃喃說著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安慰的話語。他知道她現在非常傷心。他想吻吻她的臉頰,把淚滴吻掉,可是前面隔著張擺上食物的小桌,讓他覺得實在太遠了。
  「……你……」
  「妳說什麼?」男孩聽不清女孩含糊的聲音。
  女孩握著他的雙手,把它們從臉上輕輕拉到桌面。她坐直,深深吸了幾口氣,勉強自己扯了幾個笑臉。她透過淚眼看到扭曲的男孩影像,他彷彿很無奈,但仍然很盡責地在安撫她。她搖手拒絕了他遞過來的衛生紙,拿起桌上還乾淨的餐巾紙來擦。
  「對不起。」這次是男孩說的,「我不該……」
  女孩又搖了搖手打斷他。
  男孩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又沉默了下來。他突然想到電梯旁邊那條小小的縫,如果從那條縫鑽開,直到建築物裂成兩半,那坍下來的土石會不會一瞬間掩埋他們現在所坐的地方?
  窗外閃過去的一道人影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不自覺地「咦」了一聲。
  「……怎麼啦?」
  或許是女孩帶有幾分哀憐的、剛哭過的聲音鬆懈了他的防備,他隨口答道:「沒有,我以為是妳補習班的同學。」
  「補習班的同學?」
  「……沒事。」
  「你……你認識的是誰?」
  「我都不認識。」男孩覺得這並不算是說謊。
  女孩沒有說話,默默地喝了點飲料。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我說過了,他只是朋友。」
  「我曉得。」
  「可是,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妳。」
  「可是你為了這個在生氣。」
  「我沒有,我沒有在生氣。」
  「你氣我,氣他坐在我旁邊。可是這位子不是我排的啊,我也不可能都不認識旁邊的人……而且,我在補習班裡認識的又不只是他。」
  「妳不要多想。」
  「多想的不是我。」
  「……我只是,等了很久,有點累而已。我真的沒有生妳的氣。你要相信我。」男孩努力用他最真誠的聲音說。
  女孩看著他一陣,感到自己冰冷的雙手被男孩更冰冷的手握住。她低頭,幾秒之後,她拉出一個淡然微笑,用額頭在他手背蹭了蹭。「那,我們回去吧,早點休息。」
  男孩生怕自己答應得太快,還遲疑了幾秒,才點了點頭。
  到捷運站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月台上只剩下疏疏落落、充滿倦意的上班族。他們要坐的車是反方向的,女孩的車會先進站。他們靠在一堵牆邊深深地擁吻,久久一陣都沒有分開。
  男孩溫柔地對懷裡的女孩說:「我明天放學,到學校門口去接妳。」
  列車進站了,他放開她。只聽得她說:「不用了,你在電梯下面等就好了。」說著她便跨進了捷運車廂。
  他楞住,忙問道:「你們學校門口沒有電梯啊?」
  在捷運車廂的雙重車門關起來的那幾秒,一片蜂鳴器的噪音之中,他分明聽到了女孩的最後一句話:
  「不用了,這樣太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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