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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可以帶點閒錢在身上的年紀。將妳送上火車後,我走到反向的月台上。人們木然站立,通常不說也不做什麼,純粹等待移動。打開摺疊式皮夾,取出銅板,讓它們框啷啷的掉進那台機器裡。沒有特別想喝什麼,只是喜歡用眼光和手指掃過在燈光下、光看就知道很甜的飲料包裝。
  隨手按下一個鍵,一聲悶悶的重響隨之響起,飲料掉落。對,這就是我要告訴妳的一些事,妳所不會知道的,關於販賣機以及我的事。

  我要說的是小時候,沒有零用錢的時候。
  妳一定也經歷過這樣的一段時光:一些模模糊糊的欲望已經漸漸的生長在心裡,妳以及身旁的其他人都知道,購買,可以直接的讓妳滿足。一隻有毛茸茸質感的大狗玩偶,一件隔壁小女孩身上的粉紅色洋裝,或者妳是那種比較特殊的孩子:一套精裝版的童話故事全集。
  在記憶雖然零碎但勉強可及的五、六或七歲,妳一定還清楚記得這種渴望。妳會仰起臉,左手扯著身旁長者的衣袖,右手前指那些具體的慾念,說:「爸爸,買那個好不好?」
  「買那個作什麼?」他說:「家裡又沒有地方擺!」
  他拉起妳的手邁步就走,妳很快的意識到,妳的願望如此輕易的便被否決了。那時的妳還不了解因為地位的差距,買什麼的決定權並不在妳身上。妳用行動表示妳的抗議,抵抗著不肯離開,妳說:「我要啦買給我啦,一個就好。」
  他皺起眉:「怎麼不聽話呢?走啦!」
  很快的妳便嚐到了反抗權威所應得的懲罰。妳的父親生平第一次打小孩;妳第一次知道所謂的決定是怎樣一種不能動搖的東西。妳摀著紅且略腫左頰,壓抑的抽泣著,妳的世界一片轟然作響,震得妳頭很暈。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單純的願望不能夠被滿足,有能力解決的人不肯付出他的能力。
  因此他的歉意和悔意妳並沒有感受到。他帶著妳到販賣機前,看看妳倔強、生悶氣的臉龐,投幣。機器掉下一個冰涼的金屬罐。他拉開拉環遞給妳,一種混和了甜味、水果香氣的味道撲進妳的口鼻。
  於是妳身不由主的讓它替代了妳之前的慾望。

  我知道妳也經歷過和我同樣的困境、懊惱以及鬱悶,只是妳已將它遺落在記憶深層。妳在年紀稍長以後,認定了過往的那些言、行必須被貼上一個叫做「幼稚」的標籤,也不能再現,即使是在記憶裡。妳在構築自己的世界時,有意識的將它們放逐在結構之外。
  當我述說我的故事時,不必羞於那似層相識的感覺。因為妳很快就會發現,它們隨時都還在,卻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生活物件常是一種意象,唯有孩提時代才能注意到全貌。在妳的眼中,櫥窗裡的衣服、玩偶或閃閃發光的首飾,都能夠簡單迅速的以二分法來分類:喜歡或者不喜歡。
  妳也試圖建立一套關於飲料,或者說是販賣機的飲料的分類。妳如同探險般暗暗記下曾喝過了什麼而下次要喝什麼。妳的心底有一個儲存它的廚櫃,分格放置。起初妳將喜歡的放一邊,不喜歡的放在另一邊,但妳很快的發現不喜歡的那邊幾乎空無一物。於是妳的廚櫃改變了。妳以心情來分類,一種獨具特色的邏輯:哭的時候喝果汁,雨天要喝汽水,乳酸飲料意味著玩得很開心。
  妳的父母並不認為小孩子喝太多飲料是好事,不過他們卻很樂意花幾個銅板來應付孩童突如其來的昂貴念頭:譬如一個與妳等高的玩偶。他們也不常去便利商店,因此妳雖然知道便利商店裡也有長長的一櫃飲料,但妳從不認為喝那些有什麼樂趣。
  在那裡,妳不能伸著雙臂,讓大人們從背後抱起妳,按下那個代表某種飲料的按鈕。妳開始明瞭妳所能選擇的不多,因此妳不能放棄妳少數能做的微小決定。

  在我絮絮叨叨的同時火車依然向著目的地開去。飲料喝了一半,塑膠吸管就已經齒痕累累了。我的左右、對面或坐或站的充滿了通勤的人群,他們就在我旁邊,卻不會聽到我所說的這些。
  妳一定得仔細聽。不然妳就會跟他們一樣了。

  識字之後,妳漸漸發現某些文字所帶來的畫面很傳神。妳看到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話:「他抱著那瓶飲料一直喝一直喝,不肯放開。」抱,多好的一個字。雖然妳此刻明明是用左手握著飲料罐。喝著它時,妳吮著吸管同時也咬嚼,直到一切的味覺消失,飲料喝完。就像那個形容詞,「索然無味」。
  妳是個特別的孩子。在身旁的同伴收集著零食包裡的玩具、截角以及其他帶有目的性的小東西時,妳便以記憶收集飲料瓶上的文字。妳知道柳橙汁並不是只有用柳橙壓出的金黃液體,還有一些水、幾種不同編號的色素,而某些牌子的柳橙汁還特別註明了「添加維生素c、礦物質」等等……。
  不能苛刻的責備妳過於善意的相信了瓶外的標示,而事實上它們真的影響了妳。妳的廚櫃開始有了更複雜的變數,妳能將不同心情的每個格子再劃分兩半,添上營養或著不營養。
  那些不成篇章的字句威力不可小覷,它甚至能改變妳的味覺。在妳到了能夠察覺文字背後的虛假成分的年紀之前,妳心中一直有個小小的量尺,比較同種飲料間礦物質、蛋白質、維生素、纖維素以及其他妳其實不清楚它們功能的營養素,的多寡,彷彿這些東西添加的越多,飲料就會增添更多的風味。
  妳也會一直記得「冷藏後飲用,風味更佳」這九個字的提醒。因此妳偶爾喝著不冰的飲料時,就算是在冬天,妳仍然覺得遺憾。
  妳從來沒注意到也不肯承認,其實所有飲料的味道在所有狀況下都是一樣的。那時的妳相信世界上應該有無限多種可能,就算只是個瓶罐般大小的世界。

  飲料很快的喝完了。火車進站,我起身下車彷彿追隨身旁的其他乘客。吸管斜抵著方形飲料紙盒的角落抽乾最後幾滴水液,空的盒子發出一種空氣騷動的聲音,一股氣流衝進喉頭。我輕咳兩聲,將盒子捏扁丟進資源回收桶。
  一抬頭,發現月台上人潮已經散去了。請妳繼續聽我說。

  販賣機裡是一個完整美好的世界,妳是在那場葬禮中體會到這點的。那是一個妳不知其人,甚至不曾聽聞其名的長者的葬禮。妳被大人們帶到城市的邊陲地帶,盆地邊緣的山側。那裡有一家頗具規模的殯儀館。
  妳看見外婆在一步入靈堂時就哭紅了眼,而妳完全不感到悲傷。這讓妳跼促不安。接著儀式在香煙、鮮花的氣味中進行,首先是直屬親戚上香跪拜獻酒,再來是右手臂綁著紗、布條的旁系親戚行禮。這其中包括妳以及妳的父母。妳的父母此刻也像是終於忍不住一樣的落下淚來。
  誦經的聲音與司儀不悲傷卻似乎催淚的語調糅合。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從來不知道自己與家人原來是如此的隔閡,竟允許如此不相同的感情存在。妳試圖讓自己悲傷,卻發現越是努力妳越覺可笑。於是妳起身,走到靈堂外,往前幾步,妳下意識的來到一個販賣機前。
  裡面的空間一定是冰冷的,妳知道,但從那發光的櫥窗望進去,一切又是那麼的溫暖柔和。妳此時已經無須讓大人抱著才能按到鈕了。妳眼光梭巡掃動,手指也隨之遊移,接著停在其中一個鈕,按下。
  沒有反應,這時妳才想起妳沒有投幣。因此,連販賣機裡看似的溫暖都與妳隔絕、無關了。

  走出剪票口,身上的零錢叮叮咚咚響,這才發現外套裡還有不少銅板,很重,吵。我把右手插進外套,抓住銅板。突然,我卻懶得再把它們放進皮夾裡。
  沒關係,前面一定還有販賣機,投幣式的。

‧刊登於明道文藝359期,2006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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