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忽聽見「碰」的一響,門板陡的一開,三條黑影已經從外面壁間撞了進來。李三保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一縮,脖頸就給一個戴著鴨舌帽的漢子抓住了。這當兒,李三保在惶急的裡頭忽看見洪德的影子,在前面的樹背後搖晃著;像是得意洋洋。

──林越峰〈紅蘿蔔〉

  林越峰生於一九○九年,台中縣豐原人。他算是日據時代作家中,教育程度較低的一位,僅僅公學校畢業,後來的文學基礎全靠自修及苦讀。他曾參加「台灣文化協會」、「豐原藝術研究社」等團體,推展各種啟迪民智的活動。後林越峰參與籌備「台灣文藝聯盟」,發行《台灣文藝》。除文學創作外,林越峰也是當時著名的「辯士」﹝無聲電影時代,解說電影情節的旁白﹞。
  集子中收錄〈到城市去〉、〈月下情話〉、〈好年光〉與〈紅蘿蔔〉等四篇作品。這些小說篇幅都不長,主題也不外事揭露民間疾苦和抗議殖民政府統治等自賴和以降的台灣文學「大傳統」。
  在見識過賴和甚至魯迅的篇章之後,這一類的小說已經鮮有給我驚奇感的地方了。他們在手法上、主題上的一致,以及對於社會問題激憤但是缺乏理智的分析觀點,看在今日讀者如我的眼中,它們就像是石器時代的工具──具有思古幽情的價值,卻沒有實用沒有美感的高度。
  讓我覺得有趣的,反而是集前張恆豪的序〈辯士的構思佈局〉。這篇序很短,約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為林越峰的生平,後半部則為四篇小說的簡短評說。我讀到四段評語時,竟有種錯覺,以為我在讀的是中學國文科參考書的「課文題解」。這些題解/評語們最擅長的就是言而無義,全是些外表不難看的廢話,說出來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填滿版面;並且,由於害怕學生學得太多,總是不敢有半字負面的言詞。我將張恆豪的四小段言論對照作品來閱讀,更是深深覺得編輯/文評家真是種辛苦的行業,簡直是張大春某長篇小說書名般的人種。

  〈到城市去〉,揭露了農民忘八在殖民地政策及台灣經濟轉型的演變中,在鄉村或是城市都找不到出路的悲劇,他的困境與淪落,足以反映三○年代農村經濟的萎縮。

──張恆豪〈辯士的構思佈局〉

這是關於〈到城市去〉一文的評語,未曾增減一字。〈到城市去〉說的是中下階層人民由於都市興起、農村經濟破產而走投無路的故事。主角忘八從種菜、打零工、當佃農以致於到城市裡當車夫,幾乎是被迫一退再退,可是最後仍必須鋌而走險去偷竊,失手死亡。這種「從農村到城市」的小說在日據時代多如牛毛,不說別的,同一本書裡張慶堂〈年關〉就有細膩的表現,如此我們的觀察重點應當是在它與其他小說有什麼不同,而非這段模模糊糊的評語。張恆豪的評語當然沒有說錯,因為它什麼都沒有說。
  純以文本觀之,〈到城市去〉的場景跳動方式,倒頗為類似電影以幕為單位的敘事手法。主角忘八的性格塑造,緊扣著登場時所說的「笨直」二字,因此才有兩次跟王老闆的衝突,在角色上頗為鮮明,不過也因此斲傷了情節的可能性,使得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的「意外」。當然,這樣並不一定不好,但由於他剪接式的手法,很多描述都只是沾過即走,並不能給讀者足夠的情緒醞釀。所以,到了結尾處,雖然是悲慘的死亡作結,但缺乏背景的悲劇卻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不像〈年關〉那樣與人強烈的震撼。雖然本文最後透過與文前相互呼應的「到城市去」呼喊,試圖達成反諷效果,仍然挽回不了軟弱的態勢。
  〈好年光〉基本上與賴和〈豐作〉同樣是榖賤傷農的主題,張恆豪評道:「……進一步分析農民不幸命運的政策性因素……政策的偏差和人為的操縱,才是農民無法翻身的主因。」讀到這句我實在很難忍住不笑。反正是日本殖民政府,怎麼扣帽子都是愛國的,榖賤傷農說是「政策偏差」也就罷了﹝因為沒有補貼政策?﹞,說是「人為操縱」,難道是殖民政府下了咒,讓今年所有榖子都有好收成了不成?況且〈好年光〉又沒有〈豐作〉裡動了手腳的秤,純粹是市場機制問題。平心而論,這篇文章的問題也在於轉折平淡,許多應該要給讀者的震撼沒有給,不過主角許阿大從頭到尾心算各個物價、開銷,這些瑣碎的字句中,反而傳達了角色的焦慮。
  而所幸我是在蠻平靜的情緒下讀〈月下情話〉,因此不致將這篇從書中撕掉──相反地,它超越張氏評語的可笑,反到讓我看得心情愉悅。關於這篇小說我不想多說,其妙處﹝?﹞只有讀到的人可以了解,我僅略刪引幾段在後:

  「妹妹!你還不能覺醒嗎?想吧!我們以其要屈在這就禮教的鐵蹄下而待斃,就不如做個黑暗社會的明燈,去為正義而戰死吧!我們以其要用冷淒淒的眼淚來洗面,就不如用熱騰騰的碧血來浴身吧!」
  「哥哥!我已經覺悟了,世間像我們這樣的人兒,還是多著哩。我為自己打算,為同病者打算,願和你做個社會的明燈,同赴正義的前線,去共顯碧血頭顱!」
  「好!妹妹!我們就永遠這樣地,堅固地握著手,向前猛進吧!」
  「哥哥瞧吧!東方已經發白了!我們光明的明日就在眼前了!」

我只能說,大人,饒了小說吧。
  〈紅蘿蔔〉一篇寫的是秘密活動組織中,背叛密告的故事。﹝紅蘿蔔即內奸之意﹞這篇在氣氛營造上十分成功,很有間諜小說隱匿曲折的色彩,但敗筆仍然出現在情節上。空有這麼好的氣味,中間的情節卻單薄無力;沒有合邏輯的伏筆,最後叛徒現身就沒有情緒的緊縮。這只能說是篇不差的文章,卻是篇貧弱的小說。張恆豪卻以此篇為林越峰下定義:「……作者擅於構思佈局,在懸疑性的安排中讓人窺測到人性的醜惡……。」結構單調但是沒有犯錯,就可以說是擅於構思佈局?這段話光是形容這篇小說就已經很勉強了,不料他竟還以這句話作為本文的題名〈辯士的構思佈局〉,在此書的編排上,甚至有隱隱將之作為林越峰所有作品特色的趨勢。說到構思佈局,〈到城市去〉、〈好年光〉的結構恐怕也只能說得上是平穩,〈月下情話〉更是一則結構完好的笑話,這評語冠在他身上,怕是不太合身吧?
  林越峰本人當初在電影院中擔任辯士、述說情節的時候,大約也沒有想到,後世竟會有人這麼努力地當「辯士」來解說他的小說吧。這或許又是另一種致敬了。

‧《陳虛谷、張慶堂、林越峰合集》,前衛出版社。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huck1582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