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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

 

  我就蹲坐在路邊,背靠著微涼的車庫外鐵門。

  光線一瞬間消失。

  申請到中德里來駐點已經快一個月了,每天做完固定的訪談筆記、錄音之後,我便會揮別這裡的居民,蹲在巷尾的這個角落。午夜十二點一到,電力公司切斷電源,整條巷子的路燈同時熄滅。我低低的視線在那之後的幾秒裡,還殘留著幻紫色殘影,它們晃動不止的樣子,就像一群群從我身旁無聲走過的大人們。

 

  妳知道嗎,現在,這已經是這條巷子一天中最亮的時刻了。

 

  ●

 

  在一個入秋的夜晚,妳曾經那樣柔軟地依在我懷裡。

  那是我在外租賃的房子,就在大學附近的街上。小小的單位裡除了一組電腦,便是無數雜亂的各式衣物,以及難以計數的、散落房間各個角落的書籍。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用過晚餐,回到房裡一起看了部電影,拌嘴打牌,直到妳開始頻頻揉眼為止。我把妳安置在床上,關了燈,轉過身來,黑暗中妳的眼睛睜得濕亮,我在好幾步外都能夠清楚辨認。我在妳身邊躺下,把妳攬入懷裡,妳在我肩頸之間蹭了蹭,突然附耳輕聲問道: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從中心向外,慢動作播放看起來就像是,時間突然成了實質有形的波浪。

  波浪在行進的途中沖開沙土、碎石和許多來不及一一指認的東西。)

 

  妳還記不記得,那一瞬間究竟有多亮?

 

  ●

 

  回到賃居處的第一件事,便是整個人放軟倒在床上。念大學的時候,雖然讀過無數經典的民族誌,卻從未料想到田野工作竟是那麼耗費心力的事。每天固定和兩到三個報導人見面訪談,有時候在巷口樹蔭底下,有時遇到熱心點的還可以登堂入室,但無論是哪一種,都需要我不停的講話。為了獲取資訊,我不能一下子丟給我的報導人一連串規格化的問題,而是「如同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般和他們談話,衷心地以他們的苦樂為苦樂」。

 

  那是一個人類學大師說的。他在他的報導村落駐點了二十多年,在那兒娶妻、生子。據說他的出版商為了出版他的民族誌,千託萬請,這位大師卻執意不肯離開村落,到一個有郵政系統的地方寄送手稿。

  他的理由是,他再也無法忍受「人造」的光線了。

 

  我駐點的地方叫做中德里,它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平常,並不特別落後也不特別文明。我調查的是這裡一種非法傳統產業。報導人們都宣稱自己從父祖以上好幾輩下來都是做這個的,然後抱怨政府不懂傳統,竟然立法封殺他們這些傳承文化有功的人。

  我微笑著聽,閑聊中夾雜幾個問題,然後將這些談話紀錄下來。反覆進行,就像在反覆練習該如何說話一樣。

 

  ●

 

  「味道,」我記得我是這樣回答妳的。

  「什麼味道?」

  「很香的味道,」我笑著摟緊妳,「妳的味道。」

  妳笑著說騙人同時玩鬧地扭動著。唯一的窗戶斜透進一道柔黃色的光,打在我們身旁的地上,房間裡滿滿是我們兩個人的聲音。

 

  ●

 

  還記得國慶日的煙火嗎?我其實已經忘記那道河堤的名字了。小時候,只要到了國慶日當天,我們一定全家乘車去看。到了定點,大人們馬上分批行動,有的去停車,幾個人去買些滷味水果,剩下的人便帶著我們幾個小鬼頭到河堤上佔位子。

  印象中,那兒永遠是擁擠雜亂的,在人群中我緊緊牽著大人的手,掌心汨出的汗讓我十分緊張,害怕一滑手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奇妙的是,無論地面上看起來如何擁塞,蟻群般的人群總能擠出位子來,讓一家子人鋪開塑膠店坐下。

 

  (政府喔,都不會體諒老百姓啦,整天只會表演啦......)

  (一點點意外發生就要斷人頭路,真正是殘忍,還假假地說什麼是為了我們的生命安全......)

 

  通常都是從一聲爆響開始的。首先暖場的是一種最普通的煙火,一射上天空,便爆散成一片巨大的圓盤,圓盤上星點佈著銀紫閃爍的光。兩三波之後,青綠色、血紅色的圓盤也輪番射出,就在新奇感略減的瞬間,一道亮白色的光束如逆勢流星竄上天頂,瞬間炸開整片天幕。眼中只見光焰與殘影相疊,全場人們仰頭張嘴,嘆聲隨之一疊疊翻起來。......

 

  ●

 

  (聽說,在那之後,那個地方晚上常常有各色光火爆閃。目擊者說那就像是在看煙火秀一樣,只不過那是安靜無聲的煙火秀。另外一個不同的地方是,一般的煙火秀都是在極高的空中,這卻是在視線平視的方向出現。如同色彩與光影的慶典般,在無人的子夜,悄然無聲地演出華麗之舞......)

 

  (結束之後,也沒有那種刺激性的香味。)

 

  ●

 

  這份田野工作越做越讓我感到疲累。並不是因為每天超時工作的關係,而是,我並不是生性能夠跟陌生人隨便談話的人。妳曾經預言式地說過,人類學田野這麼需要社交技能的工作並不適合我。我不記得我回答妳什麼了,只記得妳被我逗笑了。我總是能夠輕易地逗笑妳,用輕輕巧巧的一句話,甚至只是一個手勢一個表情。

  我昨天晚上回到房間來,反常地沒有癱倒在床上,而是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播放那上百個小時的錄音檔,同時把一個月來的筆記疊在我左右手兩側。幾百個聲音被隨機放出來,交錯雜亂,有時候像是在對話,有時卻像是在爭吵或責罵。我凝神細聽,試著從背景的雜音判斷那是什麼時間、跟什麼人的談話。我腦中幾十個報導人的臉孔在忽亮忽暗的天色裡模糊,漸漸融合在一起,我全部記不得了......就著聲音我快速翻閱筆記,筆記是順著時間順序整理在資料夾裡的,但多了這個線索卻也沒能讓我重建那些,同我一起消磨幾個小時累積成月的人們。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這麼些報導人跟我說了這麼些話,是不是有這麼些筆記被我給寫出來了......

 

  妳在哪裡?妳找到妳想要找的,最亮的地方了嗎?

  我在這兒,離妳最近的地方,但妳卻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是吧?

 

  (在我和那些記不住名字的人談話的時候。)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封E-mail,沒有主旨,寄件者是沒見過的位址。

  裡面一句話都沒有,是十多張煙火照片,大多都是我已經看過的了。每一個與我稍熟的人都知道我喜歡看煙火,因此我想不出來是誰寄給我這些照片。照片裡面的煙火是凝固的,只謄餘一些失去動能的顏色,彷彿是脫水幾個小時的植物,仍然青綠卻一點光澤都沒有了。

  我按下回信鍵,只打了「謝謝」兩個字。幾秒之後,整封信回彈進我的信箱,「該位址不存在」。

 

  ●

 

  中德里松林路127巷63號。

  光線瞬間消失。一群群從我身旁無聲走過的大人們。

 

  ●

 

  所有煙火都被引燃。它們出場的次序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在那附近的人只記得各種連續不斷噴發出來的聲響,像是一大群小孩在打玩具戰爭的音效。正午的陽光極度炫亮,各色煙火像是走錯了地方一般茫然失措,失去了方向感地衝往四壁。有幾發衝得太遠,終於失速墜在地上,留下瘀傷的紫黑斑痕。附近的人看到一場失去顏色、但聲響十足的煙火秀。一切安靜下來之後,人們有些怯怯地接近查看。人們有些疑惑,彷彿腦子裡的時空感被擰扭過好幾回,懵懵昏昏,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了。

  忽然在餘燼之中,又騰起兩聲。人們循聲追看,只見它們往空中漫無目的地轉了幾轉,同時炸射開來──

 

  (說什麼環保不環保,那些大工廠用的化學藥劑是幾卡車幾卡車去,也未見政府去取締啊。)

 

  事後,目擊者堅稱他們看到兩個銀紫星點圓盤在空中停滯了一陣。他們卻沒有人能夠解釋,在日正當中的時刻,怎麼可能這麼清楚地看見煙花在空中聚散?

  他們還說,在那兩個圓盤出現之後,他們才聞到那股強烈的味道。那是一種以煙火產生的煙硝味為底,稱上一點黏滯稠濁的混合物,產生的感覺。

 

  (那個喔,不知道這次為什麼特別久,都還沒有散咧......)

 

  ●

 

  「我最喜歡看的是瀑布,它每次都是壓軸的表演。」

  妳靜靜仰頭看我,微笑著。

  「我第一次去看煙火的那年,剛好就是瀑布煙火被設計出來的時候。其實現在想想那裝置也很簡單,只是把幾千管噴射式的發射座並排倒吊在橋上......發射的時候,耀亮銀金的火柱像瀑布水流一樣撞向河面,只要風微微一動,整座火幕就會柔軟地搖擺。同時,從水面看下去,也有一座火幕奔流上來,兩道火幕就隔著水線接合起來......」

  我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停了停,輕聲說道:

  「妳的味道,就像是煙火結束之後,從河面上飄蕩過來的,刺激性的香味。」

 

  ──世界上最亮的地方在哪裡啊?

  ──我不知道耶。

  ──唔,我想去,全世界最亮的地方。

  ──可是妳又不知道在哪裡。

  ──對啊,所以可能要找很久很久喔。

  ──為了完成妳的夢想,我們可能得中個樂透才行。

  ──對啊哈哈。

 

  就買吧。嗯。幾號。不知道耶。用我的生日好了。為什麼是用你的我要用我的。都可以用啦反正有六個數字。可是我就是只想用我的嘛。為什麼啊。因為是我要環遊世界啊。可是我要陪妳去啊。不給你陪我要自己去。欸怎麼可以這樣啦......

 

  ●

 

  外面在下雨,我把筆記搬到床旁。因為書桌正對著窗戶,之前就有過一夜暴雨,結果毀了我十多本書。

  報導人們漸漸習慣了我的問話,甚至會在看到我接近的時候,自動走上前來,跟我絮絮聊天。我的眼神讓他們感受到自己被學術殿堂觀照著,而有些天真地想像我的書寫能夠平反他們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他們邀請我去參加一個里民活動,就在巷底,那個已經焦黑破碎的建築物原址。中德里松林路127巷63號。他們說自從那件事之後,每週六的凌晨五點,里民便會齊聚在那裡,舉行一個從未為外人知曉的儀式。我受過的訓練告訴我,這活動就將是我這趟田野工作的終點了。

 

  ●

 

  (從中心向外,慢動作播放看起來就像是,時間突然成了實質有形的波浪。

  波浪在行進的途中沖開沙土、碎石和許多來不及一一指認的東西。)

 

  妳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腦中是否也跟我一樣閃過這個畫面?

 

  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差點走失的事。就在我第一年去看國慶煙火的時候。瀑布的光焰也完全消失之後,我仍然坐在河堤邊,回味著僅存的殘影。我感到它們正快速溶化、消失,因此我捨不得就站起身來走開。一群群大人們起身,捲起塑膠墊牽起小孩,一波一波地湧下河堤。我專心地盯著河面和天空,竟感到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

  等我醒覺過來,才發現我身旁一個人也沒有了。連我身下的塑膠墊都被抽走,但整條河堤上只剩下我。

 

  ●

 

  (妳柔軟地倒在我懷裡哭泣,然後費力地仰頭,費力地咧嘴說:

  「我中獎了。」我從未見過這麼艱難的表情,像是要笑。)

 

  ●

 

  妳的父母,在那個爆炸的瞬間,所見到的圖像是我想像的那樣(時間有形的波浪),還是那些目擊者們所見的(有聲無彩的煙火表演)那樣?

  他們身在一切的中心,他們曾經在夢裡或什麼地方向妳描述當時的場景嗎?在他們幾十年的勞動過程之中,心裡頭縈繞著的,是不是像我的報導人們所說的那樣,都是些對生活不公不義的抗議?他們小小廠房裡的儲藏架上,一箱箱還未打上商標的煙火,究竟是因為哪裡竄入的火星而激發開來的?......

 

  ●

 

  里民們散落在焚盡的工廠遺址上。這裡的每戶人都和這個行業有關,他們各自的廠房格局擺設也與這座工廠大同小異。因此,即使在我看來只是焦炭一片,他們仍然能夠清晰分辨哪一個位置是屬於什麼用途的房間。

 

  他們站定,然後開始工作。

 

  這廠房遺址並不大,幾十個里民穿著全套的工作服,站成一種隱隱然有規則的形狀。外圍的人搬來許多我不知其名的機器械物,運進去擺好。婦女和小孩則小心翼翼地遞上盛裝各色藥劑的藥瓶,瓶上還貼有藥劑名。

  (氧化劑。還原劑。黏合劑。會發出紫光的鉀。會發出紅光的鍶。鋁。鎂。鈣。鐵。鈉。......)

 

  我旁觀著他們。他們站在儘剩破碎平地的遺址上面工作,就像是平常在自家的廠房製造煙火一樣,他們似乎渾然無感於凌晨的寒意,也不知道整座工廠已然炸碎,四壁天頂全空。

  然後我便又強烈地聞道那種燃燒過後的刺激性香味,帶有點黏稠的感覺。

 

  ●

 

  我打開房間的門,看到妳呆坐在床沿。

  近身過去,妳忽然抬頭用一種很寂靜的聲調說:「他們還在工廠裡。」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妳嘴角很快便又牽了牽,接著說:「我跟你說喔,那天我們去買的彩券啊,中獎了呢。是頭獎喔,好多好多錢。」

  「這樣不是很好嗎,妳可以開開心心地去旅行啦。」我在妳旁邊坐下,把妳攬入懷裡。

  「嗯。」

  「嗯,要找到全世界最亮的地方。」

  「對,要找到全世界最亮的地方。」

 

  妳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從未見過這麼艱難的表情。

 

 

‧刊登於《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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