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放著一塊奇形怪樣的大石,水是由那孔兒和裂痕噴出的,小池裡的水是澄清清的,水裡可看見許多不知其名的魚,親愛地、和善地、成群結黨地游泳著,可是每當孩子把餅屑之類的東西投下去時,他們便掙先恐後的,不管衝死任何一尾,儘管拼命的奪取。
  這樣的光景,頓使章大根回憶起他故鄉的村民來,他們完全和這池魚同樣……

──張慶堂〈他是流眼淚了〉

  張慶堂的生平後世所知甚少,能夠確定他是台南縣新化人,但生年卻不詳。根據記載,二次大戰前張慶堂曾與台南市的一班文人組成「台南市藝術俱樂部」,俱樂部內有「文藝」以及「演劇」兩個組織,並設立了「台灣舊文獻整理委員會」,專門蒐集、抄寫、整理、考證台灣的舊文獻資料。二次大戰結束之後他棄筆投農,從此退出文壇。
  集子裡收錄了〈鮮血〉、〈年關〉、〈老與死〉和〈他是流眼淚了〉四篇小說,另有一篇〈畸形的屋子〉則沒有收入。相較於本書前段的《陳虛谷集》,關於張慶堂部分的編輯就顯得冷清多了,不但張恆豪序只有草草兩頁,集後古繼堂的評論還是從《台灣小說發展史》﹝文史哲出版社,一九八九年﹞裡節錄出來,且篇幅更短。
  如此看來,本集的編輯似乎覺得張慶堂沒什麼好說的,不必四千字的篇幅就可以應付他的小說了。《張慶堂集》與《陳虛谷集》的內容兩相比較之下,雖然篇數相同,可是前者的篇幅卻是後者的兩倍,而在筆法、結構的處理上,張慶堂無論如何絕對不會在陳虛谷的水平之下。我不解張慶堂怎麼會如此地被「冷落」了,我只能暗盼他不是因為「不夠抗議」而遭此待遇。
  事實上,「不抗議」在很大的程度上使得張慶堂的小說更有可看性、更加出眾,它們比抗議小說更加純粹,其中呻吟沒有政治色彩,真正是「人」發出來的聲音。張慶堂慣常處理的題材是中下階層的農民,以近乎白描的細緻手法去書寫他們的掙扎以及苦痛。他的文采頗佳,往往從開頭便細細著色,加添佈景,然後將敘事主角自然出場,由他出發,劇情慢慢地開枝散葉。張慶堂的這幾篇小說都在萬字以上,加之他細膩的佈局、推進能力,每篇小說都有不只一處的衝突與轉折,掩掩映映之間,氣氛均能隨作者所欲到達該到的位置。
  〈鮮血〉裡寫佃農九七因為缴不出地租,而到都市中打工的故事,內容像是九七的一篇「傳記」。文分五節,第一節寫九七以「兩車」﹝一車等於十石榖﹞的價格租到五老爺的水田,以一個明亮的春日景色作為開頭,對應著九七的樂觀以及信心──「他很深信,他終竟有發財的一天。」他有自信自己能夠種出豐富的收成,不但足以付租,還可以「謄下一百元,甚至兩百」可是透過鄰人的「唱衰」以及九七過於美好的算計,讀者當能隱隱嗅得一絲不對勁。第二節寫田裡永遠除不完的雜草,除了顯示農家辛勞外,更是與九七的妻子年年產子的經濟壓力隱然相對,陰影漸次加深。第三節至收成,終於揭起了第一道打擊,「九七所耕作的這份田,其實有十足的夠收,不過『車半』﹝十五石]而已。」根本不可能繳清地租。可預見的是,九七接下來必遭迫害,這幾乎已成公式了,但是,張慶堂在這公式內仍能另出新招──筆鋒一轉,故事回述上一個承租這塊田地佃農,在繳不出地租時如何被五老爺殘酷淒凌,不但讓緊張的情勢又再升高,更含蓄地點出佃農「爭租」造成地主的漁翁得利。最後九七決定賣耕牛、退租,雖是沒遭受地主的打辱,生計卻陷入困難,帶出了第四節回想過往幸福時光的情節。作者很沉得住氣,也知道如何加重渲染。因為前面如此細密地佈線,最後到都市裡拉人力車終至體力不支,車禍死亡的結局,就變得十分有爆發力。九七一生受人欺壓,一退再退,生活的擔子從未輕盈過﹝最後還拉了個胖顧客﹞,一直要到臨死前的下坡路上才能輕捷快速地前進,與賴和〈一桿稱仔〉的秦得參頗有共通。直得注意的是,「牛」這個意象在本篇裡時時浮現,幾乎就是俯瞰全篇的象徵物,與九七這個角色有點「鏡像」的效果。牛被九七役使/九七被地主役使;於九七無用的牛被賣掉與付不起租就被沒收田地的九七,在在都是對鏡的效果。只是,牛疲累時還能得到九七的體恤,九七疲累時呢?
  一樣是人力車夫,〈年關〉裡的阿成又別有一番掙扎。以阿成的小孩抱怨新年沒有新衣、夫婦相對慘然的畫面開始,開頭對風雪中的破屋的特寫基本上決定了整篇小說的色調。冰天雪地之中,遊人稀少,人力車幾乎沒有生意,幾天沒有收入的阿成一家瀕臨斷炊,致使阿成還是得冒著大雪出來拉車。好不容易找到客人﹝又是個胖子!﹞,且辛苦地拉到目的地時,客人卻只給少到不成比例的車資,阿成委屈抗議還被毆打。滿腹的怨氣、失望,在同樣陷入窘境的車伕老福煽動下,兩人決定狠下心去搶劫,筆鋒至此更顯得作者的細緻功力,一連串的心理描寫讓阿成的掙扎、膽怯以及卑微精采萬分,尤其是從阿成拿到手槍到他克服心理障礙動手搶劫的過程中念茲在茲的竟只是「一百塊錢雪白底光」,顯示阿成的違法行動出發點並不是貪念,而是活下去的想望。最後阿成失手被捕,鏡頭迅即轉回阿成的家,以一段令人泫然的對話做結:

  「阿母,我的肚子餓呀,我不要新衣了,只要些飯來食……」是迎著七歲的孩子聲音。
  「阿囝,乖乖吧,你爸爸出去買,不久就回來了。」是飢寒交迫的中年婦人──阿成的妻──哀絕悲切的聲音。

  〈老與死〉的主角烏肉兄是個四十八歲的老人﹝……像烏肉兄這樣體弱而又是多病的人,就做算說他是老了,到亦像不是怎麼言不符於實。﹞,妻子因病早逝,留下一個令他掛心不已的六歲小女兒。整篇小說便環繞著烏肉兄如何拖著病弱的身體打工賺錢,撐持著這個家──亦即是女兒──的平安以及成長。張慶堂精采的敘寫、造景功力在這裡仍然有所表現,慣有的插敘回憶也成熟可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文章後半,烏肉兄病倒作夢夢到了一個桃花源般的仙境,裡面景物柔美,無處不非花,更有他日思夜想的妻子,竟有點奇幻元素的炫麗了。夢中驚醒之後,烏肉兄退燒能活動之後立刻去喝了藥,於是「承了他的謹慎所賜與,幾天之後,烏肉兄又在田裡苦笑了。」烏肉兄雖病雖老,求生意志卻還旺盛,比起前兩篇的主角要明亮了許多。
  〈她是流眼淚了〉的題材、內容並沒有產生什麼新意,依舊是走投無路的佃農到城市打工,最後黯然收場的故事。主角章大根的妻子產下兒子之後患病去世,章大根為了醫病、辦喪事耗盡家財,連耕牛都賣了,因此也遭到退租的命運。後來到城市打工,不但工作沒找著,還被人騙去了僅有的一點費用,最後以憤然搭車回鄉收場。章大根與妻兒深厚的感情依然有著很好的刻畫,病榻之中也不著痕跡地埋下了日後田地被人爭租走的線索,章大根的情愛、苦悶、仇恨以至於樸實都在各段情節裡豐富地呈現。最後「他彷彿是抱著他的兒子,臉上滿是快活。」雖然看似比〈鮮血〉、〈年關〉的結局樂觀,實際上卻是反寫章大根內心的陰影鬱結,輕巧卻精準。
  綜觀張慶堂的小說,其高超的文字功力讓他在景物、心理的描寫上有著特出的表現,幾乎成為小說的主要內容了。在編劇上他的佈局手法純熟,也能夠掌握較長篇幅、較複雜的故事,可惜這些題材一用再用,創意與面向都不夠廣﹝基本劇情類型可分為〈老與死〉與其他三篇兩種﹞,如果作者肯嘗試其他的東西,或許成就會更加耀眼。
  而比起控訴「日本帝國主義殖民者」,張慶堂更想訴說的是這些中下層的農民們是如何努力地「活著」──不必去指明抗議誰,因為農民們的苦痛在任何時空地點都是一樣的──,即使等著他們的是看似毫無轉圜餘地的衰老死亡﹝九七]和灰暗與欺壓充斥的社會,他們還是如此盼望著「從此我這條小生命,總是稍有幸福罷。」﹝〈鮮血〉﹞,他們要求不多,只要一些陽光一些水,一些些與家人渡過一生的滿足。

‧《陳虛谷、張慶堂、林越峰合集》,前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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